「今日這般大費周章,可是有何變故?」遇事臨危不亂的文司宥不動聲色地問。

也不怪他生疑,畢竟往常文司晏每返京中回頭報告時,因目盲不便,他唯以豎耳細聽。

地點也不挑剔,上哪兒找到人便就地開起小會的慣例層出不窮,何況到哪兒文司宥左不過皆與我處著,先生亦不曾介意過我這外人參與議事,文司晏自然是毫不避諱。

可今日文司晏與我顧左右而言他,只是一個勁兒雙雙拱著人移駕至別廳,大有破罐破摔的架式,打定主意要將這關子賣到底!

多幾步路的距離,夠文司宥想通些什麼,起碼會意過來並非事態緊急,他扶著我的手顯然在短短的踱步間逐漸放鬆如常。

我亦回握了握文先生表達安撫之意,此間又和文司晏一左一右對視一眼,皆在彼此面上察出忐忑與雀躍。

待文司宥被牽引入座,他手裡立刻被我搪塞了一本冊子,「先生瞧瞧?」

文司宥的疑問肯定多得是,可他面上不顯,逆來順受地依言翻開書封,緩緩以雙手指尖循循描摹了起來,面對未知依舊頗沉得住氣,饒是我也得甘拜下風,「量入為出……此冊竟是盲文帳簿?」

「對的,想必文先生對這門新學的語言已是熟能生巧。」如今能將憋了數日的籌備宣之於口,我著實鬆一口氣,畢竟成天向文司宥瞞著秘密,我心裡也不好受,「我和阿晏便斗膽將帳本譯成先生能得心應手的版本,畢竟金源出入還是眼見為憑最是讓人放心。」

「文某尚有疑惑不解。」文司宥只稍一想,便精確點出其中癥結點,「這盲文並不適用於書寫,何況是私家帳目,敢問是出自誰手?」

「不瞞你說……」我默默舉了手,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道,「正是你的學生,也就是我。」

「……?」文司宥心平靜氣的神色終於有了點波瀾,不外乎浮出更多疑問。

「阿晏還得一手打理盤口與籌資,文家事我不好插手太多。」我搔了搔頰畔,盡量一語帶過我那不足掛齒的微末貢獻,「所以能幫的部分也就謄抄帳本罷了,先生就當你學生我吃飽撐著,突然找虐懷念從前的黑榜課時光,順代替學生驗收一下基礎工。如何,沒全還給你吧?」

「……」文司宥久久未能言語,估計連他都沒料到,不過虛度幾月,竟能早日重拾帳務,「我……你們有心了。」

「別這樣。」我捏了捏文先生一側肩膀,慣於重振他的信心,「若不是文先生成日閒不下來,刻苦用功,就憑我們這點小小成全又有何用武之地呀?主要還得看先生自己的造化!」

我語畢,留意到文司晏朝我佩服一眼,臉上清楚寫著「你真會說話!」,贊同之意尤為明顯。

哎、嗐,別誇了,明知我經不住驕傲,再誇我也不會不好意思。

「至於全冊帳目如何成形?其實吧,關鍵也在先生面前。」我上前重牽起那雙纖細……目盲之後也敏感許多的掌心,引著文司宥觸及桌面上的新穎工具。

文司宥面色凝神,果真勾起了興趣,我便默默鬆開了手,任他聚精會神地摸索個遍,「嗯……有成排的鈕,構造單純,類似我已知的機械,比如:打──」

「打字機。」文司晏難掩欣慰之情,迫不及待接應了兄長的推理,按耐不住地連連給予肯定,「是了,原理相同,而這是為兄長引進的舶來品,亦是大景獨一台點字機!」

文司宥似是有所觸動,幾不可聞顫了下指尖,復又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描摩了遍,欲將其模樣烙印在腦中似的,慎重又慎重。

「別擔心,憑先生學什麼都快的天賦,熟能生巧只是早晚的事。」我有意輕快道,伸手輕巧碰了碰文先生未言,卻因振奮而格外熱乎的手背,不外乎是想讓他心裡更踏實些,莫要以為是在做白日夢才好。

「你……你們,當真有心了。」文司宥摸了摸面上白綾,坦然一笑柔聲道,「文某目盲,心卻清明。若非你們力排波折,文某何至於振作得如此順遂如意。」

「這些種種,文某現下無以回報,可都記在心裡。」

「都說了,不必言謝。」這話,我在文先生低潮初時也已說了不下數遍,「先生教我的遠不止這些照顧能抵的。」

「花家主的意思,亦是我的意思。」文司晏學乖了,緊追我的樁接話道,彌補口舌笨拙之過,「你我一家人,兄長若是道謝,未免過於見外。」

文司宥唇角的弧度一婉轉,頗有無奈之意,「你們啊,關係好得……都能串通一氣堵我的嘴了。」

「托兄長的福!」

「托先生的福!」

我和文司晏異口同聲,隨即又互看一眼,雙雙朗聲一笑。

文司宥亦無可奈何地失笑一聲,面上柔和之色溢於言表。

「──有你們在,霽月幸之。」

 

※※※

 

「如此這般,那便勞煩花家主替兄長隨我走一趟。」文司晏道,此事就這麼定了。

原來,他此行不僅為了攜點字機而來,逗大哥高興之餘確有事商議,即是振興一事已籌劃半年,正有實務須勘場。

有些事文司晏身為二把交椅自是能獨當一面,可同文行牽繫百家萬民,有些事並非他能獨斷。

又因文司宥現下處境,忽然要他出遠門也就罷了,勘場這等需徒步跋涉的功夫,可就太強人所難了。

故而由我任命充當第二雙眼,經文司宥提點如何將眼光放在扼要之處,代他隨文司晏觀望市場湧動、風氣、條件等等,即一切促成當今行情的細末瑣事。

「可惜……文某如今能幫襯你的事不多,倒要操勞你替我煩心這些種種。」文司宥言及於此,語氣片刻間稍有黯然,復又悉力撫平漣漪。

「你我可不興計較這個。」心知文司宥向來嚴以待己,我故意打趣道,「先生要再這般計較下去,那我可就要先向你磕頭了,以聊表咱倆下水的交情!」

「……那倒不必。」文司宥似是真被我逗笑,微牽淺弧頗為無奈,「服了你這張嘴……我倆也算一命還一命了。」

「哪能這麼便宜?」嘴上功夫佔上風,我便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回還不依不饒了起來,「你我冤有頭債有主,冤冤相報又抵命相救,禮尚往來至剪不斷理還亂,可不是早已糾纏不休了嗎?」

「我說,文先生不會事到如今一言不合就想將自己摘乾淨,置之度外吧?」我衝著文司宥一挑眉,調笑著三番靈魂拷問。

「花學子如今青出於藍勝於藍,倒會精打細算。」文司宥復又被我逗笑,饒是諸如商人間無聊的玩笑話,憑我倆默契亦能樂在其中。

末了,先生還徐徐嗟嘆一息,笑意參半,「從此清算無望也就罷了,何嘗又非文某所願?」

「咳……」說時遲那時快,文司晏忽地輕咳一聲暗示存在感,趁我倆之間的氣氛未到難以言喻的地步,趕緊溫馨提示,「要事既已談妥,要不……我先迴避?」

「……」經旁人出聲,我與文司宥彷彿如夢初醒。

「──胡鬧。有何你不便聽的?」文司宥難得急轉直下的腦筋,醞釀老半天竟才擠出宛如凌晏如常待我的至理名言,霎時又讓我暗自樂到不行!

文司晏神色複雜,擺明欲言又止的面上又清楚寫道:「比如現在,比如你、他。」

這時又體現不公了,換成當下唯一讀懂臉色的我緩緩撇過臉,頗有粉飾太平的僥倖心態。

言而總之,不日我便隨文司晏出發了。

臨行前,有別於先前文司宥在凌府外對我耳提面命,今朝換做我對獨守藩王府的人提心吊膽,再三叮囑,「先生定要照顧好自己,我會快些回來。」

今時不比在凌府有熟識之人打理妥貼,雖說府中上下盡是文家親自打點與調教,自是出不了差池,可我……到底關心則亂。

「我會的。」文司宥有意讓我放心,微牽唇角,字裡行間亦有明快的送行之意,「替我多看看越陽風光,方才不枉此行。」

於是我按耐住一步三回頭的耿耿於懷,終是俐落踏上馬車,啟程久違的遠行。

這一待便是數日,辦正事之餘,我也隨文司晏走馬看花此時六月正明媚的港灣與市井光景。

朝朝日日,我們總準時現身各名茶樓大啖早茶,半日公事下來,入了夜文司晏也絲毫不怠慢,拎著我不是到處吃吃喝喝,就是到處吃吃喝喝!

「哎,我說你啊……」我挺著肚子杵在位子上隱隱打了飽嗝,懷疑的種子終於止不住生根發芽,「從實招來吧,是不是老早就收到你兄長的密旨,這趟越陽之行沒把我養肥成豬不得回程?」

文司晏一愣,日常訝於我清奇的腦迴路,「你怎會這般想?把你養胖了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能宰來吃不成?」

這位大哥真誠的三連質問,反倒把我給問傻了,「……呵呵,同流合汙也不過如此,是我倆結伴同行久了,讓你如今變得這麼有幽默感?」

文司晏遲鈍地眨了下眼,悟不清其中褒貶,於是耿直的面色只得寫道:「你說是就是吧。」

我抽了下嘴角,又服了。沒想到啊,無文司宥在側還能每日一服,這倆真是親兄弟!

「密旨並無。」文司晏想到什麼,倒也言無不盡,老實得緊,「不過兄長趁臨行前一夜,倒是多番囑咐過我多帶你看看、多吃些好吃的。」

「大哥說你這兩年來擔得重。雖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不過適時卸下重負,適當養精蓄銳,才是長遠之道。」

我聞言心一暖,暗道狐狸果真狡猾得很。

「說起家兄,今晨正好收到家書,也有你的一份。」這話題不過順勢而為,文司晏倒先興奮不已,「兄長果然天賦異稟,竟已能學以致用了!」

他指的自然是點字機,我收下信箋也蠢蠢欲動,仗著現下置身飯廳包廂尚有隱私,便按耐不住拆了封口、敞開信紙。

⠍⠢⠆⠱⠦⠆  ⠓⠿⠁⠅⠪⠁⠐ ⠅⠢⠄⠓⠻⠄⠓⠻⠄⠛⠺⠁⠊⠄⠐⠆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短短數言,我不禁以指尖隨點字凸痕輕柔描摹,心口已然發燙。

怎麼我竟……也懂得這般矯揉造作?

害不害臊啊,霽月先生!

 

 

 

 

 

待續

 

 

 

 

 


※注釋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出自蘇軾《陌上花‧序》。

 

寓意:田間阡陌上的花開了,你可以一邊賞花,一邊慢慢回來;或者小路上的花兒都開了,而我可以慢慢等你回來。

隱意:春天都到了,你怎麼還沒有回來。形容吳越王期盼夫人早日歸來的急切心情。

arrow
arrow

    柊苑/青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