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又是一夜,風清月朗,齊聚書齋的我與文司宥共處一室相無語,既不覺有何不自在,亦不著急打破現下的安然平寧。

安靜了一會兒,文司宥藉聆聽我搗鼓文房四寶的窸窣聲響,拿捏了出聲卻又不至於叨擾的時機,「花家主寫了什麼,可以讀與我聽嗎?」

我頓了頓筆桿,勘勘收了筆端才不至於暈開墨,同時眸子一骨碌地轉溜,企圖面不改色道,「我正給我哥回信呢。」

豈料,我不胡編亂造還好,一開口胡謅便立馬翻車。

「是嗎?」文司宥悠悠道,「可你兄長的來信,今日午後才從被我攔截的傳訊鷹那兒取下,現仍寄放在我這。」

「先生你怎麼……」怎不早說呢?我窘然抬首,乾巴巴遙望隔著書桌又幾步遠的先生,自個兒犯尷尬。

「別忘了,文某昔日截過軍中線報鷹。」文司宥又知我好奇什麼了,坦承得倒也乾脆,「如今亦有本事攔下碧水樓的遞札鷹。且並非我延時不報……而是今日入夜,你我才得以一見。」

確實,今日忙是忙了點,忽略了文先生卻也不假……我不禁悵然,暗自反省。

「學生愚昧,學生錯了,學生不該連這點小事都撒謊!」當務之急,我趕緊致歉三連!

「無妨。」文司宥反過來寬慰我,行色也似是全然不在意,「你既說事小,那便無傷大雅。」

我懂他言下之意,既是小事,便無關我倆之間的絕對承諾,即無關至親與彼此安危,那自然不足掛齒。

只是我深知文司宥一貫重信譽,雖是不得已瞞他,可仍有些怪疼的……興許良心作祟。

為了聊表我的歉意,我先接過文先生的信箋,敞明信中內容,實則仍為我筆下的通信打掩護,試圖避重就輕,「唔,撇除我哥那些不夠深明大義的肉麻話,此信唯一重點無非就是日後會補上喬遷禮。」末了,我還嘀咕一句,「倒也不必,光憑先生攜家帶眷的價值,都不知抵了多少家遷居禮呢!」

「瞧你這話說的,又不老實。」文司宥輕嘆一息,頗有些無奈之意,「分明文某絕替不了你翹首盼望之人,除了花忱本尊,世間萬物皆不可比擬、無可抵消──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

「先生此言有理,卻又差矣。」我聞言,雖是自己有錯在先,可還是想駁他些什麼,無非是文先生每當稍有自輕傾向,我便看不慣,「先生之能、之才、之勇,亦是常人無所能及,於我而言又何嘗不是誰都不足以取代的?不過……方才確實是我失言在先,竟有將兩者作為較量之圖,實乃大不敬。」

文司宥聽我這般嚴肅地深省,反倒淺抿一抹弧度,「我知你秉性,但凡有關你兄長便容易鬧上,畢竟關心則亂、相思成疾。」

「哪能啊,我平時在外放肆歸放肆,可不輕易對人敞開心胸!」我又有理駁他了,雖盡是些歪理,也就逞嘴舌之快。不過每每與狐狸練練嘴仗,總讓我格外暢快,指不定經大奸商加持,我這張嘴哪天能開光呢!

「確實輪到我這兒,你總能輕易犟上。」文司宥嗟嘆道,實則唇角含著與惆然大相逕庭的隱晦笑意,「如此苛待文某……果然,你仍是有幾分小心眼的,對嗎?」

「都說扯平了。」這都澄清幾回了?我不滿道,「扯平了就是扯平了!不曾想先生竟有這等嗜好,就這麼惦念著被我記仇嗎?」

「……文某自然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興致。」文司宥無語半晌,看來我的嘴距開光又更近一步,「不過實話實說罷了。你若真要與我鬧上一鬧,如今我既阻不了你──又如,你此刻費盡周旋不願多談的筆下內容,我亦撬不開你的嘴。」

「……」不是,繞來繞去敢情你仍記得這齣呢,還擱這兒嘲諷我是吧!

 

※※※

 

又來到每日一服的環節,我是真的服了。

我死魚眼地仰頭遠目須臾,掙扎著……只得折衷招認,「好吧,其實……我筆下書信與許你之願有關。」

我趕緊先發制人,「先生點到為止吧,再多我可不能透露了!」

估計連文司宥都沒想到竟是這一齣,看來他還沒蛔蟲到令我髮指的地步,「……猶記文某先前說過,並無所願。」

「我知先生從不說謊。」我也擅作主張得很,自個兒逐一分析予他聽,「可我也知先生不想,無非不欲行無稽之談,便將這『想』歸咎於『妄』,而閉口不談。」

「……」文司宥默了默。

「那夜問及你心願時,你可曾在腦海閃過一瞬鴻圖?」依他不願說謊只得沉默以對的習慣,我暗忖這是好現象,「既是妄,惦念惦念又未嘗不可?別忘了事在人為,這世間又有多少本不可為之事,偏生先祖執拗於妄念,爾今令我輩可為且不足為奇。」

「所以,先生儘管大膽地告訴我,你想不想?」我定定地瞧著他問。

文司宥又靜默了兩息,才復又開口,「即便寫不動,行事結果無非枉然……文某又何嘗甘願放棄從前理所應當的許多事。」

「即便碰碰那些往日不足為奇的物什,雖有挫敗、有失措,但諸如那些熟悉的觸感,總歸仍是叫文某心安的。」我凝心傾聽文先生悠悠敞開的心扉,「我雖離了它們,可它們仍離我如此之近,近得我垂手可得,只差我即便毫無作為,卻仍足夠堅定──便能輕而易舉地將其握回手中,似與昔日無異。」

「故而,文某確也幸之,單單失了一雙眼,並不足以賠上文某全世界。」文司宥似常這般鼓舞自己樂觀以待,復又剛毅地強調一遍,「我,確實這般堅信。」

「嗯。」我慎之重之地予以回應,「只要先生敢言,我便敢信。」

「所以──」我深吸一口氣,欲給足文司宥底氣般輕快道,「我來教霽月先生寫字吧!」

「……?」文司宥微幅偏頭,覆著白綾的臉上彰顯著單純的困惑。

我……即便忍俊不住,也得克制覺得先生此刻的生動竟有幾分……咳,可愛。

嘶,慚愧、慚愧!我只差沒當場賞自己一巴掌,來思過自己的大逆不道!

「來嘛,免費的不要白不要。」既已得逞一半,我便開始大力鼓吹了起來,「說來原是先生憑一己之力贏來的,也算不上免費,可無故放棄那才叫得不償失!」

「……那好吧。」不管文司宥察沒察覺,事態發展是我存心還是僥倖為之,總之他終是妥協而小心翼翼地託付了雙手。

我求之不得喜迎那雙有望恢復以往光滑的雙掌,珍重交握那細皮嫩肉又骨節分明的白皙指間。

文先生由著我引領落座書桌前,而我則自他背後傾身挨近,覆上他的手重拾筆桿,令狼毫筆尖重新落在新一張的白淨宣紙上。

雖說事到如今突然要我揮毫文墨並不實在,不過管他的呢!憑心而動,為所欲為唄!

文司宥倒也按耐得住,此時顯得乖巧極了,當真任我驅使毫無半點怨言。

他靜靜隨著我一橫一捺,由右至左循循遞進,末了待我停歇欲有擱筆之象,才好奇問:「怎麼琢磨了有好一會兒,才約略兩行,你都寫了什麼?」

「我……」我囁嚅了聲,事後才覺頗為心虛,微撇過頭平復了下剛剛隨心所欲過頭的心境。

我侷促地直起身,暗自吁了口氣,方才抿了抿唇醞釀出答案: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文司宥偏頭乍似傾聽狀,又彷彿予我若有似無的凝目之感。

一時之間,我倆竟頗有相顧無言、進退兩難的意味。

偏生我與文先生皆非知難而退的料,這下叫我更難為情了!

正當我追悔莫及時……

「此處該有後續。」換作往年,我們之間都該是不得要領的命題,文司宥此刻卻能豁然開朗般,舒展開迎刃而解的熙哂,「如今花學子翅膀硬了,是懂得反哺為師呢?亦或自以為能難倒為師?」

「我……」我不是,我沒有,我借一百個膽子都不敢啊!!我僵在原地,吱都不敢吱一聲,俗話曰多說多錯!

「啊、你──!」直到文司宥忽地動起筆的歪腦筋,我又忍不住嚎了一聲!

……實在不忍直視那雙挽救未及,而又双叒被墨汁玷汙的纖白玉指,我隻手捂著眼,當真不願面對現實。

可聞那書寫動靜戛然而止,我又忍不住露出指縫欲以觀其徼──

「……明……月……三五……」

清奇過頭的筆跡令我瞠目結舌、頭痛欲裂,頓時抽了抽嘴角,頗為哭笑不得,「先生,你這鬼畫符呢!」平時我都不忍說,今次實在忍俊不住!

「無妨。」文司宥甚是無謂,噙著比往日還多了幾分暖意的弧度,「知我者莫若汝也。」

「……你又來了是吧?」申論題可不興開放式解答啊喂!

文司宥的唇角弧線越發有狐狸樣子,「文某心意,花家主早已洞悉,認與不認罷了。」

「你又何嘗不是……」我心下茫然,暗道一聲好啊,連先後順序都要來個誰與爭鋒是吧?承認誰先上了心、誰又先動了念怎就這麼難呢!

我和文司宥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行,咱倆半斤八兩。」到頭來還是我按耐不住,只得率先吱聲咬牙切齒,「投降輸一半,彼此彼此以示公平。」

「行──」幾乎是文司宥一字畢,即為號令。

「愛徒投降。」

「霽月投降!」

…………

……

「沒完沒了了是吧!!」

文司宥忍俊不住一莞爾,溢出的歡愉舒暢悅耳,笑魘盈盈禍及池魚。

我如魚缺氧般,暈呼呼的。

被氣暈的、或被傾城色暈的,此時此刻興許已不那麼重要了。

文心昭昭,我亦投誠。

 

 

 

 

 

待續

 

 

 

 

 


※注釋

宋代詩人范成大《車遙遙篇》。

 

詩文:

車遙遙,馬幢幢。

君遊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譯文:

在驛旅途中,驛馬奔馳在悠長的路途上,馬蹄飛躍,馬匹的身姿隨之搖曳。

你驛馬長遊泰山之東,得要隨著秋風才能往東又向東追遊著。

多麼期望我是星星而你是月,每一個月夜裡,你我如星月潔白光明輝映著對方。

但月兒常掩在雲堆裡,而星星卻總是明亮高掛著。

滿心期待下回十五月圓時,你我如同皎潔星月般佳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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