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越陽返京已過一月有餘。

這一日,我於大堂找著了欲尋之人,發現不巧來得不是時候,便依習武之慣收斂了氣息,當自己是一坨空氣,在角落安靜地做個美男子。

文司宥正向管家核查府上每月帳目。並非刻意打壓、抑或下馬威,只是用人之初自當晨兢夕厲,以此上行下效來培養剛正風氣。

「這月亦無紕漏,如此保持甚好,都散了吧。」文司宥言語輕巧,似又兜回昔日算計的商賈模樣。

且文先生打理上下自有一套辦法,既管理嚴謹,亦不輕易出言批判,故鮮少令人有挫敗感,更甚臣服得心服口服,才得以促成兩方彼唱此和。

瞧著廳內小會到頭,我便算準時機不動聲色地循循踱步,只是難為管事一介凡夫被我的神出鬼沒嚇得不輕,若非我連忙攙扶,指不定膝蓋一軟還能給我跪了!

「小的有罪!衝撞大人!」

「原是我之過,不必拘禮!」

文司宥聽聞動靜,面朝這邊而望。

我趕緊遣退了旁人,免得這叔一把年紀還繼續不依不饒向我再三請罪,這讓我想起花家府中的老安伯,可見不慣他人這般遭賤!

待僕役顫顫巍巍地離去,我這才鬆口氣,趕赴至文司宥側畔。

「怎麼,你欺負人了?」也不知文司宥大抵聽沒聽出來龍去脈,卻非要來一句調侃不可。

「我??」一得空就趕來『請安』的我一早便被氣笑了,荒謬地輕哼一聲,「我都沒說先生你『又』欺負人呢,這就急著賊喊抓賊?」

文司宥聞言倒不急著反制回來,甚至反其道而行順起我的毛,「確實,賊這一角捨我其誰,文某向來世故將這紅臉唱絕,花家主好唱一齣白臉,自當天衣無縫。」

「……」就知天下無白吃的午餐,這毛也非白順的,順一順就被薅禿了。

行,又我缺德了。當真賊喊抓賊,黑白顛倒!

這鱉吃的……反正也非一日兩日的敗仗了,我只得忍氣吞聲,免得要強起來更要吃大虧。

「玩笑話到這兒。」文司宥也點到為止,言歸正傳,「你找我,所謂何事?」

我哦了一聲,隨之回歸正題,「這個嘛,就是想和先生打個商量。」

經臨別凌府那夜,我也學乖了,直接省了那些狐假虎威、裝模作樣的虛張聲勢。

早知文司宥最吃坦誠相對這一套,同進退之意亦早與我不謀而合,我便如今日這般老實了,免得自作聰明反而弄巧成拙,誠意不足的後果便是又遭狐狸玩弄於股掌!

「自南塘府中捎來家書,提及王府修繕即將竣工。」我如實闡述了信中詳情,「加之地方官員遲遲未聞我音訊,也是時候欲傳我回去懇求召見。」

「嗯……你欲攜我回南塘?」文司宥思忖間,道出我所思。

「不……可以嗎?」正欲試探,我偏又臨陣遲疑,要不是背好腹稿,我渾渾噩噩的都不知能否維持一貫的伶牙俐齒,「這趟返鄉可不如上回越陽之行能說離就離,興許要待上好一段時日……說白點,我不放心先生一個人。」

「反正京中府上空寥,本沒什麼好偷的,用不著先生自告奮勇看門。」我說詞一套一套的,一板一眼得自己默默汗顏,可萬事起頭難,一旦跨出第一步便又絲毫不想氣餒,「就當遠行散散心也罷,你我相互照應,包准先生此行南塘賓至如歸,我亦能安心。」

「況且南塘離越陽近得很,興許更叫文司晏好找不是?」我更甚不恥地搬出至親加以利誘,只為得文大老闆一個首肯。

「你還是這麼會說話。」哪知中途文司宥清雅一笑,忽道,「倒叫文某非領你這個情不可了。」

「先生先別急著……嘎?」插話的聲音輕如羽,我後知後覺一愣,竟有些懷疑人生。

文司宥又舒了一抹輕哂,姿容閑雅清俊,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向我憑空摸索。

我自是不忍先生撲空,本能性想予以回應,便毫無懸念地與那雙凝膚玉指相牽相繫。

文司宥安了心,唇角弧度都暖了起來,「貴府文某從前沒少叨擾過,花家主又何必如此庸人自擾。」

「先生這是答應跟我回家……?」他言下之意,我心也化了,隨即連忙口頭畫押,「我就當你是這個意思了!可不帶反悔啊!」

文司宥確也毫無抽手之意,唇瓣仍抿著笑意,「未嘗不可。」

我佛了,心甘情願隨之起心動念──

事後才回過神,又被反客為主了。

 

※※※

 

「家主,你回來了!」

數日後抵達南塘,木微霜與林珊早早等在府前迎我。

此行歸鄉輕便上路,唯獨不捨文司宥有半點拘謹,我便出了一輛舒適的軒車配上絕對穩妥的車駕,亦提前在回信中向兩位姊姊保證沿途不至於舟車勞頓,故不必勞師動眾出城至郊外遠迎。

「家主,文家主,一路可還安好?」林珊關心問。

我連應兩聲好,心想都好到某人犯惛倒在我肩上,睡得可香了!

「托你們家主的福,此行一帆風順。」沿途枕穩衾溫的文司宥言笑晏晏,一貫待人客氣,誠意自是盡善盡美。

兩人簇擁著我進門,木微霜作勢要接手攙扶之職,我便朝她搖頭示意不必,連帶兩位姊姊領會,便雙雙作罷襄助好意。

一回府上安頓好行囊,我便迫不及待攜上文司宥巡遊,將南塘王府裡裡外外覽了遍,順勢讓人在各個門衛、衛兵、侍者的眼皮子底下打打醬油,混混眼熟。

如此但書清晰可辨,往後要是誰不長眼,打死算……咳、才怪,總之膽敢為難文先生,如何發落便是我的意思。

「嗯……文某有一問。」文司宥鮮少利用盲杖,是故我便更勤於牽引著,不厭其煩地來往踱步,得加把勁助先生盡早適應新環境才行,「沿路的腳下材質似是不一般,可往旁的僅僅兩步之偏,卻復又與平地無異。」

「是了,我領先生走的步道沿途比比皆是,確是特意差人挑了小鵝卵石細密鋪列,如此這走道既圓潤不絆腳,且止滑。」我順口溜了對這王府為數不多的巧思,其餘大多干預不深,「你看,這不亦能降低先生迷途風險,即便陷入無謂的周折,起碼能保有幾分踏實而不至於過度焦慮。」

「……」文司宥靜了幾息遲遲未語,正當我肖想先生莫不是終於懂了難為情為何物時,誰知這人向來不按牌理出牌,偏要居心叵測煞這風景,「如此別有用心,倒是文某誤判,原來此前花家主早已對我有所圖謀。」

「……連我這愚木都知現下氣氛正好,先生不會說話就別說了。」我滿頭黑線,恨不得想剖析這奸商腦子裡裝的盡是些什麼,說好的愛徒呢?分量幾何?

「我就肖想你……你隨我回家已久怎麼了!」我氣得差點口出狂言,礙於尊師重道的分寸又悻悻圓了回去,「左右都被拐來了,你又能如何?」

「不欲如何。」文司宥淺抿微弧,難得不經迂迴繞道便坦承起來,「只是你總有本事讓我心泛漣漪,也總讓我想允你些什麼,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先生謙虛了,你能允我的分明多得是。」我打斷他的話,擅自妄為道,「要不你允我客居府上期間一同三餐溫飽、一同樂以忘憂?先生固然不以為意,但這回報於我而言可值當得很!」

文司宥克制淺珉的唇角婉轉成無可奈何的弧線,終究妥協了,「拿你沒辦法,依你便是。」

嘿,我樂了!方才的鬱悶煙消雲散,輕易轉晴,「先生信我,南塘風水養人,定不辜負先生!」

文司宥深以為然嗯了一聲,似笑非笑道,「興許換做他鄉,還養不出你這般有趣的人。」

「我就當沒聽出你明裡暗裡的內涵之意了。」我心情好,大人有大量不予計較,更甚興致一來懟回去,「先生這不五十步笑百步嗎?你們越陽風水也蠱人吶!」

文司宥含笑,連帶油生談興,「蠱誰?」

「明知故問……」我嘀咕一聲,索性破罐破摔,「蠱我唄!」

文司宥不禁莞爾,「你倒老實。」

「先生受用啊!」我狡黠地拖他下水,「若不喜,那我……」

「何來不喜。」文司宥亦難得老實。

我此刻何等心花怒放,不足為外人道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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