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你能給他最好的禮物,就是一生經歷。──路易斯.卡羅
眼前二十九米的三頭象神,十分博眼球。托它的福,得以遮蔭的黑眼鏡仰頭吹了聲口哨。
如果你是搭乘BTS前往這裡,光是從月台看出去的神像側面角,那模樣簡直就是一頭大象將遠處的城市踩在腳下,跟哥吉拉沒什麼區別。
而現在就在天子腳下,感覺更壓迫了。解雨臣看了看手提的袋裝飲料,看在象神的關懷應該挺沉重的,他還是決定忍痛放棄了偷渡的想法。
雖然人潮一多,這裡的管理人就怠惰了。而他也並非封建迷信,況且博物館本身也不具有實質性的祭祀用途──就當作代表中國遊客,替國人積攢人品吧。
提到人潮,但這裡因為偏僻的地理優勢,相較於臥佛寺、鄭王廟等等,已經算耳根清靜了。遊客不過一陣一陣,過會兒又散場了。大部分都是為了博媒體眼球而來,拍了照就走。
「黑色的我與粉色的你,必須得有一張合照。」黑眼鏡自言自語般,也不免俗舉著手機就要自拍留念,因為這間神廟實在太粉紅泡泡了。
這傢伙簡直倒反天罡,解雨臣抱臂歪頭看著他:「你排擠誰呢。」
「你不是不喜歡拍照嗎?」黑眼鏡就笑,還在興沖沖地自個兒找角度。
「我被偷拍的還不少嗎。」解雨臣確實沒興趣,但不妨礙他為自己的唱反調找台階,說道:「但不能一概而論,我那是──」
黑眼鏡算準時機,見縫插針猛拽著他入鏡就「喀嚓」好幾聲,顯然按了連拍。
驚覺被擺了一道,解雨臣對這個老奸巨猾的醉翁之意沉默半晌──他發覺自己好像,貌似本能性餘光對上鏡頭,就笑了一下。
他回頭檢查照片,才發現黑眼鏡角度抓得極好,連同他們頭上的彩繪穹頂都給納進構圖,其技術含量和關根時期的吳邪有得比。
「好看不?打小費嗎,老闆?」
「我沒收你肖像權費用,就不錯了。」
在午後太陽最毒辣的時候,走了這麼一回避暑的遊客路線,逛完的解雨臣回歸了吃貨本質──他真的饞死了那杯泰奶。
回到停車場,黑眼鏡樂看著他插了吸管就連啜幾口的饑渴樣子,這中午前後是挺熱的,但十一至二月已經是泰國最涼快的時候了。
況且解雨臣比他耐熱多了,他知道人家孩子就是單純貪多,覺得很有意思。
所以他決定帶人去更有意思的地方。
解雨臣確實很少有悠哉逛超市的時間,他左右張望,也確實不反對這種樸實無華的安排。
Big C在泰國是隨處可見的連鎖大賣場。類似於中國當地的沃爾瑪、永輝超市,主打物價低廉,最好逛的莫過於這偌大的零食區,送禮自用兩相宜。
解雨臣掃貨了一排又一排懶人必備的各種調理包,後頭的黑眼鏡藉負責推車之便,偷偷摸摸地大手一伸,又把車裡的調理包給一一歸位。
解雨臣回頭發現終歸一場空,冷眼看他,祭出威脅:「泡麵跟調理包,你必須二選一。」
黑眼鏡嘖了一聲,又把放回架上的即食包給原封不動的扔回車裡,一邊暗自發誓,回頭一定要把家裡的那批方便麵全部藏起來,換成自熱米飯。
又轉過頭的解雨臣沒看到背後陰惻惻的表情,心滿意足地繼續邁著征服速食的步伐,挺直背脊的背影逐漸偉岸。
不是,你在得意什麼?黑眼鏡開始隱隱磨牙了。
「先生,你在氣什麼?」
「你明知故問。」
見賣乖這一套行不通,解雨臣幹脆不裝了,空手看著他:「你不是想要我高興嗎?」
這負重的活兒當然被黑眼鏡主動攬下了,他提著掛上重機手把,打算重蹈覆轍一回危險駕駛──雖然直接把兩袋垃圾食物扔進垃圾桶,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但回頭可能又要經歷一回n+1的流程,替老闆著想還得遭逢這般待遇,實在太不公平了。
黑眼鏡又忽然嘆一口氣:「卑微的愛情。」
「這已經是你自打從超市出來後,第三次嘆氣了。」跨上車的解雨臣頗為無言,透過後照鏡與他對視一眼,說道:「講認真,有這麼嚴重嗎。」
這些是作為長期備糧,又不會一口全吸乾,這傢伙當他是什麼,蝗蟲嗎?
「按三餐也沒有安慰到我。」黑眼鏡催油門之前,回瞥他一眼:「答應我,你不會的,對嗎?否則你得提前向我支付精神賠償。」
結果某位工作狂結束了與他的眼神交會,想了想,斟酌著開口:「晚餐約在王權瑪哈納功大廈,這樣的誠意夠嗎。」
「解雨臣。」黑眼鏡似笑非笑道:「真有你的。但你知道我不會允許的,對吧。」他說完這句,就像沒得商量般,猛催油門就奔馳出去。
解雨臣也囫圇一抱緊,含糊地撇過頭嘆氣。現在日子是越發不好過了,連在家挖個泡麵,都要天人交戰來一場智慧的交鋒。
算了,等價交換,管人戒菸戒酒的代價也不過如此。
※※※
作為泰國最高景觀餐廳,薄暮冥冥是一番風情,夜裡步入正題的斑斕市景更是沒話說──高彩度的燈影很有賽博龐克的情調。雖然這空氣品質跟北京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覆上一層紗質般的薄霧,反倒襯出華燈初上的虛無飄渺。
但相較於用餐空間紙醉金迷的裝潢,實在過於令人視覺疲乏,反觀再將目光投注窗外,盡收眼底的曼谷夜景就顯得很清新脫俗。雖然被圍困在兩者之間,實在是浮華到有些不切實際,換做普通人而言,可能會覺得有些頭重腳輕,不過那也有可能只是恐高症使然罷了。
總之看來要窮遊,這輩子是不可能了。解雨臣和黑眼鏡面不改色地淺抿一口餐前香檳,將墨西哥料理充斥火烤的氣息、醬料的靈魂,與綠植的鮮嫩入腹其中。用盡味蕾去感受,那酸辣與煙燻角逐而來的清盈精隨,讓人飽而不膩,意猶未盡。
在這兒買下一夜,便能坐擁此時此刻最高級的曼谷模樣,簡直不要太窮奢極欲。
「又長一歲了,解雨臣。」黑眼鏡看起來是真的很高興,率先舉杯致敬,笑道:「新年快樂。」
撇除這人偏偏要用長輩口吻的話,解雨臣會更自在些,他嘆氣著讓彼此的酒杯輕碰一下,說道:「新年快──」他感覺有些恍若隔世,貌似忽然間,才意識到自己有幸又度過了一頓年夜飯。
平平安安的一年又過去了,真快啊。
原來年年有今日真的能實現。
「新年快樂。」鄭重的,解雨臣反覆咀嚼似的,又呢喃了一次。
他回過神,婉轉一圈高腳杯中普羅旺斯玫瑰紅酒的粉色酒液,終於如釋重負地笑了,面色誠意十足地回以祝福:「願先生長命百歲。」
黑眼鏡也跟著笑,不客氣地要求侍者加開一瓶高帝高,並慫恿酒量不差的小孩兒再乾杯一回,歪頭說:「當然。和你一起長命百歲。」
正經話因老封建的舉動,而帶點詼諧的意味。
靠你了,你死了我也就死了──這讓解雨臣想起這句似曾相似的話,沒由來的噗呲一聲,笑容更甚。今夜,他想毫不吝嗇,答覆此刻完全算不上沉重的承諾。
「好,我努力努力。」
※※※
晚飯後,解雨臣沒有錯過今日能再續最後一杯泰奶的機會。
回酒店能順路經過的購物商場裡,有一間小眾的文藝泰奶店,這家的特色是選用泰南茶葉,類似於咖啡打包的小小一杯,還附贈小盒裝的當地油條零食。
小油條蘸煉乳的甜蜜巧思,中國近四千年的歷史演化,怎麼就沒能想到呢?光是瞧著就挺誘人,所以他決定再追加一盒奶油小餐包。
黑眼鏡就問,這兩者之間究竟用什麼邏輯支撐?
解雨臣懶得回答這個掃興的問題,拎著東西再無留戀地回了酒店。
今天不知道是什麼日子,也可能無關什麼日子,總之大眾泳池那邊似乎正舉行某種盛大的派對。不曉得是符合什麼樣的條件,酒店方也向他們的客房寄了邀請。
但解雨臣跟黑眼鏡都沒有理會,不管有沒有商務性質,這樣的應酬平日裡還不夠多嗎?於是兩人都沒有加班的欲望,來破壞度假的心情。
他們霸佔了酒店的私人球場,就這麼旁若無人地打了一個晚上的壁球。如果餓了就正好,能將剛買的小零食重新復熱一遍,口感酥脆香甜,比預料中要好吃許多。
反正黑眼鏡看解饞的人似乎很滿意。這樣也好,今天是什麼日子不重要,總之他就當作解雨臣的生日過了,百依百順給人伺候好,就為了每日種一個願望,能做個美夢。
不過解雨臣並不知足,一旦看出身邊有人願意被予取予求,資本家的靈魂又會叫囂著要把他們壓榨乾淨。
所以他提議要睡可以,但是拉筋有助眠效果。所以不管是不是真的,黑眼鏡都只能點頭答應這場雙人瑜珈的邀請。
但是他就說吧,這根本是個鴻門宴。
「老闆,您這很扯啊。」任勞任怨的黑眼鏡依指示背對背盤腿坐,被半拐半騙著舉直雙臂,以為有人終於要跟他調情手牽手,結果半秒破滅,直接被拉伸成一個拱橋狀,「您這牽手的水平是不是太高了?也太考驗上了年紀的人了吧。」
解雨臣聽著背後因為仰躺狀而嗡聲翁氣的抱怨,翹起嘴角無聲偷笑,而他整個人則是像板凳一樣,使自己一百八十度對摺起來,從容道:「怎麼,看來你的腰不太行啊?」
「是是,您的腰最行。」大丈夫能屈能伸,黑眼鏡一咬牙服軟道:「行了,沒人秀得過您,放過您可憐的員工吧。」
解雨臣道了聲行,那來個簡單的,「不是說要讓我騎嗎,走一個。」
黑眼鏡已經有預感這回騎乘絕對不正經,卻沒想到有人反其道而行,這未免也太正經了吧?「老闆,我惹你了嗎?」他嚴重懷疑,這其中參雜了私人恩怨。
上一刻,他像條死魚一樣,筆直趴在軟墊上任人宰割;下一刻,解雨臣在後面紮穩馬步,直接把他當韁繩拽成一個標準的上犬式。
讓你騎我,沒讓你真的把我當馬騎哎?
難得,真難得。黑眼鏡居然感覺到了,他已經十分開放的關節正在哀鳴。
他開擺了,決定裝死,一點反應都不給了。
有不少的野外動物在碰上敵襲時,會展現出凍結反應──也就是俗稱的裝死,這樣能有效躲避天敵的鎖定。比如北美負鼠,甚至能完美擬真死狀,維持長達四小時。
原因是通常野生動物都具有這樣的天賦,與他一樣擁有高配版的動態視力,以及視桿細胞。
話雖如此,但也有例外。
除了黑熊、山獅這類,已經把你當成送到嘴邊的盤中飧了。比較特別的是,普遍貓科動物似乎都有一種嗜虐的壞毛病,尤其特別喜歡玩弄已經被搞殘的獵物,來加以確認這食物是否已經死絕。
思及此,黑眼鏡已經覺得背後拔涼拔涼的了。
好在解當家還有點良心,打算放過他,以雙人坐姿脊柱扭轉,作為今晚熱身的收尾。
我去,啞巴張擰脖子都不這麼擰。這讓剛許下要一起長命百歲的人,差點折壽。
「活久見,沒想到人類……原來被扭成麻花捲還能活著呢。」
「你怎麼氣息不穩了?」解雨臣從容地明知故問,笑說這樣的伸展可以幫助消化。
「你直說吃太多麵點、別別別──」這哪是拉筋?黑眼鏡此刻像極了競技場上的敗犬,猛拍擂台伸張著投降!「我──好疲倦啊,真的。」
但解雨臣彷彿有使不完的牛勁似的,神清氣爽地回床鋪蓋上薄被,卻還尚有不錯的精力,堅持想聽他說完一篇故事才睡。
對此,黑眼鏡為這項夜間活動的助眠品質默默打了差評,但還是本能性依著人,開口淡淡地胡謅了起來。
老實說到後面自己講了些什麼,他自個兒都記不清了。
但渙散間,臉頰上獎勵片刻的溫存觸感,他在夢裡都還記憶猶新。
值了。黑眼鏡似乎,難得神智不清了一句囈語。
因為他也隱隱聽見,枕畔奚弄的輕笑,笑得又溫又潤。
算了,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