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在一個從未去過的城市中保持匿名的感覺。──比爾.布萊森
除了年夜飯想湊湊煙火氣,隔天除夕的餘慶未盡,解雨臣和黑眼鏡就一早退房,溜到島上躲避塵囂去了。
龜島位在南部素叻府,離曼谷不遠,熱門度說火不火、說冷不冷,不常見包團的,主要是背包客的天堂。
島嶼命名的由來,除了形似龜狀,這裡還是棱皮龜曾經的棲息地。但自從島上被遊客踏平以來,已經很久不曾見過牠們回來產卵了。
龜島的常駐人口幾乎由外地移工和移民所組成,度假島普遍都是這樣的人口構造。
為了迎合觀光業,島上也多得是酒店,其中他們入住的,是一處擁有私人海灘區域的度假村。
泰國的離島不勝枚舉,大部分前往這些地方的目的只有一個,都想當一回《海底總動員》的尼莫,漂泊海上跟海底的玩意兒交交朋友。雖然並不想像這孩子一樣無家可歸,但潛水業發達的地方就是這樣,每年總少不了為大海獻祭幾個倒楣鬼。
不過海洋的神祕莫測,對危害等級有過之而不及的兩人而言,並不值得恐懼。他們頂多懷著一點敬畏之心,然後就悠悠拍打著腳蹼,一氣呵成下潛至自由潛水普遍的極限深度三、四十米。雖然普通人就算是考過證的,一般也很少會這麼幹。
一般而言,十至二十米就已經是海底生物非常多樣化的深度了。雖然二月前後正值季節的交替點,水質並不完美,三至六月的水質最佳,但不妨礙能見度帶給解雨臣的樂趣,還是能尋覓到一些好玩兒的生物。
比如,南洋潛點常見的海龜、海兔、斑點鰩魚,以及刺豚等等。這讓黑眼鏡覺得,自己更像是來打魚的。可惜,要想崇拜巴瑤族那樣海上游牧的浪漫,顯然是不科學的。由於時代變遷,古老的種族如今被戲稱為海上吉普賽人,天賦無處施展,無奈乞討維生。
如此反覆上下潛了好幾趟,他們終於玩夠了想上岸。長期浸泡海水的解雨臣逐漸生出了涼意,不管靠不靠裝備,潛水這項極限運動是相當耗體力的。
尤其他們是裸著半身戲水,消耗的熱能更不用說。但對黑眼鏡來說仍是不在話下,不算過分的低體溫還是讓他覺得很舒適,他長年鍛鍊的肌肉與筋膜,就算不刻意暖身,也並不會輕易發生痙攣。
此時,就在兩人都要翻身回快艇準備回港口時,碰巧有相同海域的潛友從另一頭游了過來,與他們打個照面。
渡假島周圍有私人快艇並不稀奇,但這些人搭乘的,看來是不遠處比較符合普遍人價值觀的出租遊艇,所以不免俗拜金的朝兩人的快艇吹了聲口哨。
「朋友,相逢即是緣,晚上一起喝一杯嗎?」
他們三五好友有男有女,東南亞面孔對解雨臣來說,僅憑目測很難去斷定他們來自哪裡,即便他們操著流利的英文,也並不能夠作為有效的辨識。
不乏有炙熱的目光,流連過黑眼鏡浮在水面上的精壯肌肉,不少搭話也衝著他來。換作往常,他說不定還會看心情回幾句扯皮。
但這回,他絲毫沒有理會那些雜音,默不作聲直盯著率先搭訕他旅伴的人看,平時慣性一勾的嘴角,此刻已然毫無意義。
在這種開放的度假小島,這樣的邀約,形同於如此這般的意思。
如此這般是什麼意思?反正總不會是想要發展純友誼的開端。
暗色的防霧潛水鏡後面的目光看不出情緒,但解雨臣轉頭看了一眼,直覺此人的敵意已經表現出來了。
遺憾的是,普通人的危機意識低下,這也是旅途造成意外的最大禍根。那熱情搭訕的男人,加上被成群簇擁而膽大,勢在必行的目光匯集在眼前這個極其好看的男人身上。
這種過於灼人的眼神,對解雨臣來說談不上冒犯,只是未免太不知死活了點。
藉這副老天爺賞飯吃的皮囊,反射出了世間所有的好與壞,他習以為常地一併承受,暗嘆容易受騙的總是另有其人,只因這些人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什麼樣的人。
應酬的本能使然,解雨臣盡量體面地回絕了意圖不明的熱情,他現在是以遊客的身分,並不想要這麼惹眼。
而且,他還得把控好不會有人惹事生非。
一群人感到惋惜之餘,並沒有過多的挫敗,仍是笑笑地說若是回心轉意,他們會在島內最大的電音派對上。
說罷,那搭訕的男人又比了個燒酒碰杯的韓國交際手勢,以此來展現他二度邀約的誠意。
解雨臣見狀笑了出來,目送人走遠,還不忘拉住可能已經在磨後槽牙的人,「我說至於嗎?」
緊迫盯人的目光一鬆,黑眼鏡笑笑的,又不當一回事般,調侃道:「替歐爸斬草除根也是齊助理的本分。老闆,您這爛桃花運真該斬一斬了。」
解雨臣回睨了眼爛桃花之一,不鹹不淡道:「你這到底是想噁心我,還是又想占輩分的便宜?」說完,他也沒期待狗嘴能吐出象牙,逕自上了快艇就要發動,並催促道:「你快點,我餓了。」
黑眼鏡又遠遠看了一眼,那艘不費吹灰之力他就能潛入的小破船,終究果斷翻上快艇,笑道:「好的,老闆。午餐想吃什麼?」
島上的飲食選擇相對匱乏,不外乎燒烤、海鮮、泰國菜等等,總之能填飽肚子又不拉肚子就行。飽餐一頓,他們又回酒店打了會兒盹,午後再往外擴張活動的海域,到附近的鯊魚島尋覓礁鯊和鯨鯊去了。
※※※
海裡的手機隔著一層防水袋,如果不頂用,蘋果的防水功能應該也還湊合。
解雨臣將鏡頭對準騎著隆頭鸚哥的黑眼鏡,拍了一張照,浮出水面立刻發了一條朋友圈,發完還是覺得那獨領風騷的一幕異常好笑。
黑眼鏡浮出水面換氣時,就看到這人還在笑,那戳到笑點的嘴角顯得格外放肆。
他哎喲一聲,回頭立馬點了個讚,在拿自己尋樂的人面前沒有一絲脾氣,甚至聳肩笑得百般縱容。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下午這一整趟,他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但,是這樣嗎?
龜島大部分只有產業道路跟鋪磚道路之分,街道狹窄,時不時行人得跟機車並行。但解雨臣並不怎麼介意,因為島上人不多,總好過人與人之間的摩肩接踵。
沿路是大大小小三角屋頂的木屋商店、或是屋棚搭建的攤子,屋簷有褐、紅、藍色,盡顯南洋風。
這個島嶼以海上娛樂的觀光收入為生,可見大多遊客都從海邊上岸,絲毫不芥蒂穿著泳衣直奔街道。解雨臣他們也不例外,只是為了防止著涼,他選擇在上岸時,多套了一件連帽的短袖白襯衫。
但瞧著還是有些透光,黑眼鏡心說。雖然他本人衣不蔽體,沒資格評論就是了。
兩人緩緩走著,打發一下即將傍晚的閒暇。商店街時不時就會有舞曲、或電子樂從沿路的店家溢出來。感覺在這座島上,就算有夜店光天化日就嗨起來,貌似也不奇怪。
主道上隨便一條小徑都能直通沙灘,解雨臣跟黑眼鏡穿過其中一條,就抵達了賽利海灘。這裡仍有不少人趁著日落在做日光浴,顯然並不打算離開,甚至再晚些會聚集更多人──這個沙灘,通常是島上各種派對的主力場所。
所以黑眼鏡顯然不太樂意在這裡多做停留,乍看對這兒洋溢的人氣吹了聲口哨,但解雨臣敏感地察覺到了,實則這老古板的興致與行為完全背道而行。
他知道對方又憶起了什麼,並不以為意地暗嘆一聲,果然是封建餘孽。
沙灘邊上都是熱帶系的紅白建築,趁著時間還早,解雨臣考慮隨便找一間順眼的餐廳填飽肚子。
兩人繼續走著,都沒怎麼說話。但會發現,沿路的懶骨頭跟塑料椅漸漸多了起來。看來再過去,會有越來越多的露天酒吧,陸陸續續開始營業起來。
很好,解雨臣好整以暇地掃了一眼,身邊人張弛有異的肌肉線條,其緊繃狀態,可以稱之為驚弓之鳥的程度了。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有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得意?」黑眼鏡自然察覺到了目光,他無視自己的異樣,繼續不動聲色地說。
又看了眼瞧上去比他更年輕氣盛,理應在這兒更吃得開的人,解雨臣確實有種說不出的愉悅,「──起風了。」心裡某處得到了滿足,便點到為止,潔身自好的他當然懶得胡作非為,終於適當地給彼此找了台階下。
黑眼鏡依言頓住了腳步,在餘暉下,他與此刻看上去格外安分的臉龐對視幾秒,才又咧嘴笑了起來,乍似恪盡職守地問:「遵命。回去之前順道就近吃一頓嗎,老闆?」
這一次,解雨臣沒再搭理老封建沒完沒了的試探,他腳跟一旋,兀自扭頭就走的態度,取代了想翻白眼的衝動。
這人在他面前真的很無趣,一點玩笑都開不起。
※※※
按理說昨晚的進展,戲弄人的慣老闆應該向黑眼鏡賠償。
但大年初一,黑眼鏡還不想要把雇主給玩壞。
所以昨晚是平安夜。一早天氣正好,逃過一劫的解雨臣此時正賴在私人海灘的躺椅上,悠哉地曬著太陽。
椰子樹遮蔭的地方,陽光並不毒辣,但仰躺的解雨臣玩手機之餘,偶爾仍會意思意思給自己翻個面。
黑眼鏡拿著兩顆椰子汁過來時,就看到他戴著墨鏡偶爾什麼都不做在放空,一副沒骨頭似的模樣。
這種過於難得的鬆弛狀態,把他給逗笑了,「如何,眼鏡鋪的新品還不賴吧?」
隔著墨鏡的目光看了過去,解雨臣並沒有馬上接過那顆透著冰涼水珠的椰子汁,而是突然在這懶散的時刻,故意找人不痛快似的,打開了可能不會很愉快的話匣子:「我每次問,你都含糊過去。所以,你何時想談關於你眼睛的事?」
黑眼鏡果然隨之沉默,心說大過年的,老闆可真會找話題,「初二不是禁討債嗎?」
「初二的禁忌多得是,如果都要一一遵守,日子還要不要過。」解雨臣成精似的,當然不會這麼好糊弄,說道:「況且,初二也沒忌算帳啊。」
「說說長神仙的事吧。」
雖然解雨臣終歸不太相信,玄學竟然會戰勝科學,不過他更傾向於,這不過是整件事情他還沒能夠梳理完整罷了。
但就算有超能力好了,他信了這個邪也罷,總歸能治就是好事。
「先天遺傳的部分,留下病根,本來就是有概率的。」黑眼鏡在他旁邊的另一張躺椅坐了下來,平靜道:「況且尚有一些歷史遺留的問題,比如:老九門留下的爛攤子、屠癲留下的爛攤子──我知道,你不會停下來的。」
看吧,這些可能的因果,解雨臣其實早就都過了一遍腦子。但是這人一直不肯給予一個肯定,也有可能只是單純害怕被他狠狠削一頓。他也知道自己這個人一旦難纏起來,向來會很難對付。
這就是為什麼,就算黑眼鏡不說,但解雨臣至今仍強烈懷疑,不肯根治完全是因為後者的緣故。
提到屠癲,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那親戚是不是真的早就活膩了。這個人生前的所作所為,與其說是奔著自己的底線,不如說更像是奔著黑眼鏡的底線在瘋狂作死。
「怎麼,還在想那個死不足惜的變態?」反客為主的好時機,黑眼鏡怎麼可能放過。
「我只是在想,人死一筆勾銷,你有必要這麼絕嗎?」解雨臣嘆氣。
「是你太寵他了。解家的事我不過分越界,但這不像是你的作風。」談到敏感話題,黑眼鏡的嘴角下垂了幾度,表示屠癲那個龜孫子,透過那山寨版的造物,都能一窺他對東家的審美醜化到什麼程度,能不順眼嗎?
「太沒品味了,那傢伙。」他覺得不過癮似的,再度發難:「解雨臣,你不是會任人欺負的脾氣。」
「首先,我並沒有被他欺負。我只是物盡其用,他有他的價值。」單方面的逼問他在行,但互相質問來質問去,就真的很沒意思了,解雨臣又嘆氣:「其次,你還記得,事實上我們正在談論的人已經涼透了嗎。」
「況且,那不過是屠顛不計其數的娃娃或玩具之一,中看不中用罷了。」
本來惡作劇中的惡意程度,就是注定會隨之升騰。他也知道屠癲自始至終都在針對自己。但只要情況是可控的,屠癲的利用價值,尚且凌駕於對方那條不值錢的命。
但顯而易見的是,黑眼鏡一直都不這麼認為。
「首先,如果那龜孫的價值與我有關,那等同於沒用。」他始終覺得,沒必要容忍一個沒底線的惡混,「其次,我就是看那死有餘辜的變態很不順眼。」
糟了。雖然解雨臣知道此刻破功,將會滅自己的威風,但是當他正聆聽一位通緝犯在譴責一個死刑犯時,實在很難繃得住,「首先──別學我說話。其次,你真該面對現實,那傢伙的骨灰罐現在就在解家祠堂長灰塵。」
「那也不影響後世撻伐他的臭名昭彰。」針對那個渾蛋,黑眼鏡真的打算吐盡苦水似的,然後才問:「你為什麼要深吸一口氣?」
解雨臣覺得他在明知故問,因為他奇怪的笑點,可以說是這人一手培養出來的。
「後世?」所以,他選擇性無視這個問題。況且事情都過去了,他也不想再糾結那個話題,他比較想走進科學──黑眼鏡這張臉皮,到底是什麼構造的?
「人死了,也就醃入味了。」黑眼鏡也無視他的嘲諷,堅決表示被這種禍害遺千年的屍臭,酸到現在怎麼了?
「……」解雨臣揚了下眉,表示嘆為觀止。
難得見這老祖宗人死追債,還要意難平的狀態,只能說人越老,肚量越小了。
「看來你啤酒肚不夠大啊。」
「嗯?被你限酒成這樣,哪來這種鬼東西?」
「那看來你得不計成本去練練了。」
「我又哪惹你了,居然嫌棄我的六塊肌?」
「就是那腹肌的稜角太鑽牛腳尖,中午還要不要吃飯了。」
「OK,行,咱們不提那個倒胃口的人了。」
「。」有完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