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行逸居高臨下地俯視迎面跪地之人,眉頭蹙緊的溝紋似是不悅、又似是困擾,那肝腸寸斷的哀啜聲充斥他耳邊仍雷打不動。
「這位姑娘,快請起吧!莫要為難主子!」一旁負責招待的掌櫃苦口相勸,這下悔得腸子都青了,沒承想為這女子引見老闆竟鬧出這樣的風波!
那姑娘見謝行逸是半點商量餘地都無,勢急心慌顧不上別的,這才心一橫跪下哀求,「我求求您了,將我的婚服如期製成吧!時間真的不多了,求您成全!」
……我既非主婚司儀,何來成全之說?謝行逸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這是知險犯險,我謝行逸莫非要成那冷眼旁觀蒼陽百姓送死的鄙薄之人?」
女子聞言,眼眶急得更是通紅,「大人誤會了,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姑娘有話好好說,莫急莫躁,勿讓氣火傷肝攻心……」掌櫃匆匆倒了杯水遞上作為安撫,順道藉此意圖攙扶,免得若讓人繼續跪著,萬一當真哭暈了可該如何是好!
女子淚如雨下地搖了搖頭,卻由不得她拒絕這好意,只得步履蹣跚地被扶起,安置落坐。
「我未來的夫君,他……時日不多了。」她勉強平復憒亂心緒,為此行強求目的開了這樣的頭。
僅此一句,不禁已讓人自個兒拼湊出七七八八的內情面貌。
而事實上,來龍去脈的全貌大抵也確實不過如此。
「我與他從相遇至相知,一生平平無奇,既無作歹、亦無愧於人,可上蒼不公,仍賜我們注定天人永隔的命。」女子哀莫大於心死地訴盡溢滿胸懷的苦楚,言語間溢出眼角涓涓細流的淚痕從未間斷,彷彿斷線珍珠。
「求大人成全罷,左右不過是死,為我夫君毅然赴上黃泉路也算如願以償。」
「這可使不得啊!」掌櫃聞言大驚失色,「你那病榻纏綿的夫君若知你先他一步走了,還不得哀痛欲絕緊隨一步而去!」
「可你要我怎辦?」
「我此生只鍾情一人,寧可守寡一輩子也只肯與夫君廝守。」女子抬首哀戚相望,「可若連最後一面也未能償所願,難道非要我與他陰陽兩隔再行冥婚?與其抱憾終生,那我情願親身至地府與他相會!」
「……罷了。」謝行逸閉了閉眼,一語打斷沒完沒了的哭訴。
姑娘驚喜抬首,含淚詫然道:「大人這是同意了?!」
「既然你心意已決,即便吃了我無心苑的閉門羹,必定執念不改。」謝行逸淡淡道,自認也沒有三寸不爛之舌的本事能顛覆此人的決意。
「只不過──」
女子淚眼婆娑地豎耳細聽,「大人有何要求,但說無妨。」她必定不惜代價!
這姑娘的執拗左右是無轉圜餘地了……謝行逸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可冥冥之中,他卻也最是理解這種彷彿親身剜去自己一塊肉,而不再完整的餘生該是有多空虛無望。
「只不過,你此行出嫁婚服無緣親自穿戴,須由他人替之。」謝行逸輕描淡寫地語出驚人,心中隱隱成形了擅自主張的裁奪。
「就……由我代勞吧。」
如此一來,總好過女人的手無縛雞之力吧。
※※※
「什……」飯桌席間的世子聞言,筷子上的菜都嚇掉了,「什、什麼!?謝老哥你……你、你你要替人出嫁?!」
「聽去哪兒了?」謝行逸正午依舊悶悶地與飯碗拼搏,抬眸嗔怪他一眼,「只不過是在花轎隊伍裡魚目混珠罷了。」
今日他仍疲懶而食慾不振,主要是今早風波之後,掌櫃便連連宣稱身體不適,拍拍屁股告假去了,留他一人上崗收拾爛攤子,「我說你……後半天若閒來無事,不如搭個把手吧。」
「謝老哥,你是真無知還是裝傻?」聽聞人手短缺的前因後果,世子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面有難色地睇他一眼,「那掌櫃分明是妥妥地被你給氣病了。」
「為何?」謝行逸回以他一眼單純的困惑,「此事與他無關,他行份內之事就是了,何來被我氣病之說?」
……只要是有點人性的屬下,多少還是會在乎上司的死活吧。世子不知該吐槽這人從前到底經歷過怎樣的人情冷暖,才會連這點常識都給泯滅了?還是該吐嘈這人平時有多活在自己的世界,眼底永無他人,才致使心思遲鈍又不羈?
許是驚墨瞧少年要抽不抽的眼角,深怕憋出肝火,便識時務地從旁替他盤中添了不少清炒時蔬,「世子,多多吃菜,多多益善。」行逸性子使然,向來目中無人,就別計較了。
說來也奇怪,世子恨鐵不成鋼地咬菜發洩,心想這無心苑主的『目中無人』也是別出心裁,並非意指所謂的瞧不起人,而是眼底總看不見那些關心他的人。
其實就是那啥……心靈封閉久了,連眼都拙了。
道理雖簡單,懂的都懂,可有時那些心傷勞神的瘡痍,偏偏隨時間流逝終不得癒,唯有解鈴人還需繫鈴人。
「那姑娘說……左右不過是死。」許是亦瞧少年難得臉色不佳,謝行逸忽地重提仍繚繞腦中的隻字片語,「她堅毅不屈所求之人,是支持著她在這世間鮮活的熱情之源,故而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而我……深諳其理。」謝行逸向來清楚得很,自己不過是苟活於世間的一縷魂罷了,無欲無求無希冀,「既左右不過是死,這世上比我活得更有價值的人卻比比皆是。」
「……」最聽不得這席話的世子差點咬斷筷子。
每每如此,陋習不改,總是將亮麗美好的部分無私展於世人,而留給自己的除了無盡的空洞、無盡的夜寒,再無其他。
「總歸既要順勢引蛇出洞,與大理寺通氣勢在必行,就麻煩你們見機行事了。」謝行逸說罷,復又看了少年一眼……嗯,肉眼可見,心緒不見回暖之象。
可即便他內心空洞又何妨,再黑再冷的夜裡,如今不有一隻螢火蟲闖了進來?賦予他一絲陪伴的暖,讓他不至於忘卻『光』合該是什麼樣子。
世子無法,被謝老哥這一眼給敗下陣,說服失利,只得轉而瞄向先生。
驚墨僅僅輕描淡寫:「一切皆如卦象所示。」
「……」世子木了,但非要做最後掙扎,「要不我上吧,好歹我有武功底子!」而且女裝我熟!
謝行逸上下打量他,「姑娘那位夫君……娶的並非童養媳。」
「……」世子頭一回恨起自己這小身板。
用膳已畢,謝行逸頭也不回地生根工坊,繼續加緊趕工那件本該棄置的半成品嫁衣。
他縫紉間思忖著,默然加長了袖口──
※※※
今日碧空如洗,陽光明媚,是宜婚嫁的黃道吉日。
出嫁儀隊正緊鑼密鼓地朝西南方前行,樂隊既不聲張,隊伍又行進地落落大方,可謂不高調也不低調,中規中矩。
作為誘餌,自是越自然越好,加諸謝行逸本非一驚一乍的主,他漠然端坐於花轎內,如往常般眉眼低垂,一副昏昏欲睡之態,似是半點緊張也無。
反觀在外盯哨的世子隨時都能驚出一身冷汗似的,按理雖有備無患,儀隊自是混入了部分自己人,可再運籌帷幄仍憂心有個萬一。
「大人。」作為被領齋親自委派的可信人手,一席勁裝人影以指揮代表速現於花家少主身側,通禀一聲四周兵陣已部屬得天衣無縫。
世子視線不離出嫁儀隊,僅揮手將人秉退,暗忖這回行事既不得有漏網之魚,當然亦宜留活口,故而非到萬不得已切勿大動干戈,兄長支給他的暗齋算是下下策的備案。
「世子排場之大,看來對此局胸有成竹,亦對這華麗的甕中捉鱉戲碼勢在必行。」剛遣退如影勢力,另一債主便悄聲無息地找上門來,今日這林中遍地是局,好生熱鬧啊!
單憑那語氣乍聽不出喜怒,不過大理寺少卿言語間的奚落,倒不難聽出對他們此行擅作主張之計確有不滿。
「這……」不過是逼不得已的權宜之計是他能說的嗎?事到如今再坦言其實也沒這麼智珠在握,那豈不是更討大理寺的揍!
話說回來,本以為一打照面就該原地挨揍的世子不難察覺少卿大人的態度有異,「你……」怎麼不按牌理出牌,比我料想的還要冷靜?而且今日不易容了?
「噓,來了。」與他同藏一隅暗處窺視的步夜將食指豎於唇邊,神色一凜,「留神。」
只見那趨之若鶩的大魚如實上鉤了,聲勢卻不似料想中的浩大,可見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且作案手法已爐火純青,竟僅僅部屬少數人馬作為前鋒,巧妙地沖散出嫁儀隊,而後趁亂劫馬……劫的正是牽引花轎的那匹馬!
世子暗道不好,顧不上混在儀隊裡形同作廢的文家人,運起輕功凌空追上!
他俯視前方不遠的馬車動向,思忖下一步該如何將計就計時,瞥見後頭奮起直追的另一匹馬兒。
後來居上的,正是同時劫了另一匹馬的步夜,目測雙方距離勘勘拉近至力所能及的勢力範圍,他便將長鞭一甩,精準地纏上歹徒粗曠的脖頸,意圖將人直接拽下馬背。
嘶!世子下意識撫上脖子,替那歹人表情吃痛一瞬……彷彿也窺見自己稍有不慎的下場。
那劫轎的莽夫被勒得一個趔趄、滿臉漲紅,呼吸不暢一口氣上不來,憋得險些直翻白眼。
眼見就要摔下馬,他心一橫下險招,拎出藏在袖裡的釘子,伸手快狠準地直捅馬兒後臀部!
那匹馬長嘯一聲,癲狂不止,埋頭狂奔!
「糟!」世子凌空險些罵出聲,一邊祈禱謝老闆可別吐出來啊!
步夜見狀眉頭一蹙,稍些鬆綁了鞭下獵物,但仍沒打算放過此人,有把握能控制馬兒的前提,強拽惡徒的企圖不變。
然那惡徒也不是省油的燈,論地形優勢自是拚不過他,竟膽大妄為駕著花轎這龐然大物直直衝撞進路邊隨處的暗叢!
嘖,枝繁葉茂不利鞭身羅網,步夜只得臨時打住,暫且放跑那消失於林中的朱紅大轎。
他俯首一瞥,泥土徒留一地狼藉的血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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