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板上的每一個組件,都有極為精細的雷射雕刻痕,必須用筆刀將所有節點一一劃切,才得以順利取下。解雨臣已經不知弄斷了第幾次刀尖,幸虧這類消耗品,他們有先見之明備了不少。

閒來無事的一天,兩個大男人就悶頭在家做手工藝,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已有一個禮拜,卻見彼此耐性依舊,頗有樂此不疲的勢頭在。

「老闆,麻煩一下。屋頂先別裝,開個天窗給我,內部構造也別黏死了。」即便多人組裝也得打配合才能事半功倍,黑眼鏡隨時盯著對面的進度,推過去一瓶藍丁膠。

其實堆積在客廳角落的電材,本就不低調。老早留意到了,所以解雨臣心裡有數他想耍什麼花樣,自始至終都有意繞著油屋周邊先行施工。事已至此,能讓他放手一搏的地方已經不多了。

回過神時,客廳隨著他們日積月累的勞作進度,如黑眼鏡所料,越發一片狼藉了。甚至百來張紙質模板遍布桌面、地板混為一談,換作普通人早就精神錯亂了。但他們兩個仗著腦子好使,是一點也不擔心,仍舊我行我素遵從喜好各做各的。

黑眼鏡主打一個輔助,他觀察過解雨臣果然對老物件上頭,總針對建築物本身上下其手。於是他也自動拾起分支任務,旁的那些小小人物立牌、花花草草等等,一應包攬下來。

依兩人的默契,油屋耗費的工時折半,很快進入尾聲。交棒給黑眼鏡去布線,解雨臣轉而埋頭鑽研不思議之町去了。劇中出現過的十一間商店尚且好說,餘下要自己上色、設計的平房有得是他們頭疼──對了,這種迷你模型對專業建築師來說,媲美沙盤推演似的玩物,應該難不倒人吧。

「這就是你想我的原因?」吳邪日常被資本家當差使,但礙於被前債主的威信打壓,他只得被奴役得心甘情願,「行行好,既然一刻都不得閒,那就別來美其名曰度假,實則替咱們喜來眠增加工作量了。」

「不是你說歡迎常來嗎。」解雨臣笑看了一眼禍從口出的發小,學某人皮糙肉厚一回,說道:「我怎麼不能夠是想念胖爺燒的菜呢?」

「我信你個鬼。」胖子第一個不同意,嗖的一下跳起來,表示不跟他們同流合汙,「阿花,你學壞了!但不妨礙胖爺的迎賓禮──瓶瓶,該來的總會來。論到你又要給雞棚天降一道物競天擇的劫運了!」

張起靈看了他一眼,還真起身,給雞棚裡的某隻倒楣鬼送終去了。

吳邪欲言又止,本想拉悶油瓶一起幫忙,但光是想像那奇長的兩指夾著紙片3D拼圖的模樣,那畫面簡直不要太殺雞用牛刀,雖然老讓他去料理家禽也過猶不及──唉,算了。還是留給小哥和小雞最後的兩人時光吧。

待到晚霞散盡凡塵,吳邪回過神時,這才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徒弟,替為師飯前助興,大可不必如此犧牲奉獻。」同樣整日伏案的黑眼鏡頭也不抬,叼著一根未燃的菸,還在一旁不嫌事大,調侃道:「要逗我開心嘛,簡單。一壺遠山淨兒足矣。」

這下反倒是解雨臣抬頭,瞟了他一眼──就你欠兒是吧?他的眼神道盡了這個意思。

吳邪無視這倆的眉來眼去,一邊駭然這什麼破房子?一整直接入了夜,今天大好光陰竟就這麼沒了!我去,這麼模糊的時間感和天授有得比啊!

虧得有已經煮第二頓飯的胖子,跟在院子裡打雜的小哥能作證,他們的時間還在被自己所控而正常流動,並非失憶彷彿被誰按了快轉鍵。他揉了揉臉,吐出一口濁氣,顯然整個人都被壓榨乾了,不懂為什麼比顧了一天的店還要累。

解雨臣順著他的目光,同樣巡視了一會兒轉眼間就現成的三棟一戶建,頗為滿意地表示他們明天就回北京。

黑眼鏡同樣知情不報,只是一個勁的嘲笑傻徒兒。他這徒弟的優缺點全在專心與分心的一念之間,被他家老闆拿捏住了,就等著被吃得死死的吧。

這天晚上吳邪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說不幹了,呼朋引伴又到了美好的泡腳時光。解雨臣顯然沒興趣,打聲招呼就回房了。

對泡腳邀約時應、時不應的黑眼鏡又跟胖子插科打諢幾句,也跟著撤了。一進房,他就察覺早先一步上床的人已經昏昏欲睡,逗得他無聲的笑,輕手輕腳爬進被窩、摘掉墨鏡,熄了燈便橫過枕邊人的腰,連帶被傳染了睏意。

隔天,睡得很好的解雨臣不改早起的習慣,吃了黑眼鏡在廚房自己整的早點,又替喜來眠的三位老闆投餵雞飼料、澆了澆花草,禮貌的等到兩人陸續起床(小哥也早起慣了),打聲招呼才動身離開。

黑眼鏡開著車,見副駕對手機火速地敲敲打打,頗有要迅速解決掉今天日程的氣勢,就知道有人等不及要回北京繼續聖誕禮物的進展了。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猛踩油門,從容遵守安全出門才有好心情的準則。

吊著胃口也挺好,就讓花兒的明媚再更細水長流些吧。

 

※※※

 

替建築物的電源布線,進行得相當順利。原因是黑眼鏡發現油屋內有乾坤,骨架的部分幾乎被解雨臣事先用超音波刀打通了。看來老闆神通廣大,確實料到他那不成敬意的歪腦筋。

彼時已過半個月。這天假日,解雨臣正在使用OLFA圓規刀,裁切彩繪玻璃窗會用上的透光塑料板,一旁調色盤上的一簇簇顏料也各就各位。雖然畫圖不是他的強項,不過單純描邊、上色,依他絕不手抖的穩定度還是夠頂用的。

他拿著鑷子彷彿夾的是一塊晶片,夾到放大鏡工作台底下,翻來覆去的繪上條紋色,這才後知後覺,原來考驗的還有一個人的精神狀態。

當然,他這樣長期安定的人,顯然十分適合這項工作,這需要絕對的控制力,而他確實深諳此道。

這時,解雨臣聞到了一股由松香油、氯化鋅,以及高溫氣化錫混和的味道。他轉頭看向離他有一段距離,刻意立了隔板的另一個工作台,才恍然這人布線的速度極快,這會兒已經在焊接電路板跟燈炮了。

顯然,他們的手筆之大,早已超出了紙雕屋該有的工程範疇。他盯著工字背心的背影多看了幾秒,開始真正期待這個人準備賞給他什麼更大的禮物。這樣層次的驚喜,遠比諸如單純一環扣一環的俄羅斯娃娃還要花樣百出。

又過了一個禮拜,此時解雨臣已經完成了海原電鐵,以及錢婆婆的茅葺屋,剩餘的還有幾棟平房。由於先前提到平房需要親自手動做變化,所以平房的模板全是素白的,而附近的另一個人,這陣子都在照他的要求,不停的給這些紙板大量上色。

屋子裡從淡淡的不完全燃燒的氣化味,變成淡淡的揮發氣體味,由於都離自己有段距離,加上四合院的通風系統向來不錯,這些氣味都遠遠不到致死含量。

本是安全得很,但這天解雨臣終於按捺不住,扭頭朝著工業重地邁步而去。

「還沒,花兒。」礙於手邊的活兒,黑眼鏡頭也不抬,但憑藉毛細孔感知由遠而近的走動氣流,他當然是知道走路不出聲的人正在不知死活地靠近,於是語氣轉而沒有商量的餘地:「解雨臣,就這麼等不及嗎?」

解雨臣果然停住了步伐,但也只是暫時的。待對方迫於無奈關了電烙鐵,又搧了搧手,憑感覺讓氣味消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又迫不及待地三步並作兩步,雙手由後環上高大男人寬實的肩膀,先下手為強,安撫可能作勢要發作的年長者。

畢竟別看這傢伙不著調的佯裝下,有時就是固守成規的封建餘孽做派。

就這麼一點討好之舉,黑眼鏡當然不可能樂觀到被那認錯的偽裝給騙了,卻又挺受用的,任人就這麼貼著好一會兒。

安靜了五分鐘,他才騰出手脫下防毒面具,嘆氣道:「乖,等我洗個手好嗎?你再作,我可要認真了。」

這可以稱得上是要興風作浪的警示了。解雨臣眨了下眼,鬆開手不再有任何動作,聳聳肩頗為無辜的樣子。

唉,賣乖的套路,黑眼鏡已經非常熟悉了。難得換他一本正經地搖搖頭,真就直徑把自己關在衛生間,等確定將身上可能殘留的任何有毒物質給打理乾淨,他乾脆又換了身衣服才出來。

「說吧。」擺明給小屁孩一個狡辯的機會,他問:「怎麼回事?」

「都怪你。」解雨臣從頭到尾都直勾勾盯著他,毫無包袱地丟掉了機會,說道:「後腦杓的小揪揪太招搖了。」

很好,主打一個理不直氣也壯。這人就是吃準了,無論如何自己都會被他給吸引。黑眼鏡直接氣笑了:「你當逗貓棒嗎?過來,搗亂可是要打屁股的。」

傻子才在原地等挨揍,解雨臣瞬間拔腿就跑!

「別跑啊?」

兩個人都像個二愣子,在屋子裡上竄下跳追逐了起來。

很滑稽,但童心未泯未嘗不可。

 

※※※

 

為期一個月不多不少,奇蹟般如約竣工。

多虧吳邪的個性手作,讓解雨臣這種原作設定黨能少燒一些腦,雖然難免還是會有點強迫症發作,但不妨礙當黑眼鏡在全黑的影院點燈的一霎那,整個活靈活現的不思議之町頓時亮得如真似幻,美得他一晃眼。

果然一旦親力親為、或取了名字,就會變得投入感情。導致展示出來的藝術即便並不完美──由於如此複雜的紙雕其容錯率極低──也夠成品的主人如癡如醉地全盤接納吧。

像對孩子視如己出般,這大抵就是所謂的匠人之魂。

解雨臣繞著整個不思議之町以及一橋之隔的油屋,一圈又一圈的繞得黑眼鏡都要頭暈了。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該有多亮吧?黑眼鏡心說,絕對不只是因為被這些LED給閃的,「歇歇吧,老闆。又不會長腳跑了。」

解雨臣終於捨得拔開目光,回頭看了他一眼,還真二話不說坐到了他旁邊,整個人安靜了下來。兩人毫不意外一起窩在屋子裡的個人影院,將《千與千尋》從頭看了一遍。

氣氛是不是該格外溫馨?

撇除雇主非要一幀一幀的按暫停,配合著研究1/150紙模型的擬真度的話,這簡直活像承包商真在驗收似的,笑死──講真的,這位細節狂魔是不是浪漫過敏?

黑眼鏡難得臉上的笑都險些僵了,硬著頭皮奉陪上司,愣是花了四小時半才把電影看完。哎呀,堅持沒打瞌睡,他還真有點佩服他自己呢。

最終以解雨臣精神不濟,心滿意足的直接在影院沙發座睡下了作為收場。這人講究起來是真講究,不講究的時候是真不講究,但和他處了好幾年的黑眼鏡也習慣了,習慣了這其實才是解雨臣原本的樣子。

由一堆原則堆砌的外殼底下,他只是一個心腸好又愛胡作非為的小瘋批,很理智的那種瘋。又因為總饒不過自己,所以也總喜歡變個法子找虐。

大抵這樣心裡才會舒服一點。但黑眼鏡一直以來都不認同這種作法。

好在事成之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半輩子還很長呢,小朋友。」他呢喃了一句,不忘輕手輕腳將人打橫抱,回房睡才不會著涼。

可能忽然的騰空不太有安全感,睡夢中的人下意識蹙眉揪著黑色衣襟。黑眼鏡忍俊不住,夜裡的失笑無可奈何,倒也沒逼著人撒手。

歸根究底,到底是誰賴著誰,其實處了那麼多年,誰都沒有那個底氣了。

只是,曾經以命抵債的人,如今再也沒有離開過了。

因為人死債消,哪有這麼便宜。

既然誰也沒有便宜到誰,索性就這麼花一輩子糾纏到底吧。

 

──

 

「話說老闆,您當真一點也不在乎,我那點微薄的有獎徵答嗎?」

「願賭服輸。我搬了你以外的救兵。」

「您就是壓根不在乎吧。」

「不然你想怎樣?」

「謝天謝地我心懷慈悲放了大海。喏,獎勵在這信封裡。」

「……強迫推銷要是給我發的是獎金,我真的會笑死。」

「您能別面無表情說這種話嗎?」

解雨臣拆開來,皺眉咦了一聲。

──那是兩張飛往東南亞的單程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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