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對我來說,是恢復青春活力的泉源。──漢斯.安徒生

 

 

 

 

 

「Leise flehen meine Lieder Durch die Nacht zu dir;」

「In den stillen Hain hernieder, Liebchen, komm zu mir!」

晚餐賞資本家一頓得莫利燉魚,用的魚是當地人都不一定捨得吃的──嘎牙子一斤的價遠比鯉魚、鯽魚等等要貴上一個檔次,就問你往日自家煮的至於這麼得寸進尺吧。

黑眼鏡以一指寬的一字刀工,後背深、腹部淺,這是做這道菜處理魚的正宗刀法。這人做什麼都如魚得水,解雨臣已經不再好奇諸如此類的疑問了。唯獨納悶,每回哼唱的又是哪門子的小調、抑或小曲兒?這次聽著像是洋樂,但語言五花八門,他都能聽得懂就奇了。

「Flüsternd schlanke Wipfel rauschen In des Mondes Licht;」

「Des Verräters feindlich Lauschen. Fürchte, Holde, nicht.」

黑眼鏡繼續自娛自樂地哼著,基本上廚房重地有他這個主力在的話,很少會允許雇主紆尊降貴親自打下手,但會縱著人在一旁虎視眈眈,就算被視為飯前的餘興節目好了,那也是他的榮幸。

黑眼鏡通常不太在乎他人的目光所及,但他必須承認,唯獨被這樣的目光關注著,確實很難不讓他展示雄競間的開屏。當然,有那樣可能性的對手,也屈指可數。

但解雨臣說的對,沒有什麼人能威脅得了他,所以礙於那聊勝於無的對手可以隨時銳減,他就不一一列舉了。當務之急還是俐落些,趕緊用七成油溫將魚煎至兩面金黃,免得有人餓得著急。

這菜是抓三人份的,想起稍早前去一趟黑瞎子島回來時,官老爺實在看不下去解雨臣這人模人樣的板正造型,於是就領著這會兒屋裡唯一的一組客人,去他賊熟的零售商給客官們挑毛皮去了。

「大爺們,您別嫌我囉嗦,這逆耳忠言我還是得說一句。」官老爺十分不習慣被二人這樣稱呼,有點面臊地固執糾正成官師傅,說是這樣叫比較親切,省得莫名其妙抬舉他,老實人聽著賊心慌,「咱是出來玩的,不是出來受苦受難的,您要是回北京前還想要您這雙腿,我看這……」

解雨臣聞言隨之低頭看了看腳上的昂貴單鞋──反正就是普遍的登山鞋,與旅店老闆確認過眼神,嘆氣道:「嗯,可能不太頂用。」

「東家自信點,把可能去掉。」黑眼鏡在一旁不嫌事大,補充說:「而是根本頂不住,回去我得幫您截肢了。」

解雨臣瞟了他一眼,連眼裡的冰冷都幹不過戶外零下十九度,因此自知理虧尚不好發作,「勞煩了,官師傅。」這是放軟態度,要言聽計從了。

官老爺見青年一副好說話的樣子,這才欣慰地帶人換鞋去,至於另一位……自從他見識過此人在屋裡(雖有暖氣,但真不至於)穿無袖的行為藝術,基本上已經不敢把他當人看了。

殺價過程中,兩人已經見識到旅店主人視如己出的情操,解雨臣當然不在乎這點小錢,但是黑眼鏡阻止了他:「別壞了東北人好客的情致。」

解雨臣二度聽從建議,又看了一眼在他們人生當中遇到的無數過客裡,絕對稱得上老好人的大叔,確實識相閉嘴了。

但他仍把官大叔一一殺價過的,還有他實際看上的棉鞋,全都買了下來。

老闆你真的,我哭死,黑眼鏡心說。他在雨村也見過不少回,吳邪那狗一般的人品積極訛債主的造化;自然也沒少圍觀過稱得上喜來眠股東的東家,實際上被訛得樂在其中的寵小狗癖好。

這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解雨臣回應善意的方式吧,「直接穿上吧。回頭把你那雙不值錢的寶貝拎著走,至於另外兩雙──」黑眼鏡思索著鞋碼問題,這也不適合送禮。

「總會派上用場的。」解雨臣不是很在意道,雖然其實他不常無意義地揮霍,但他也不認為這是無意義的奢侈,「這物料比我預期的要暖和多了。」

「那當然,純羊毛抓絨的。」

於是綜上所述,這頓飯也算是在雇主的默許下,報答棉鞋的擺宴謝禮,「老闆,吃魚肚嗎?」

「這是在幹什麼?」解雨臣看不懂東北做法,反問道。

「剛讓官師傅點菜,人家想吃殺生魚。但我尋思著生食淡水魚的寄生蟲風險擺在那兒,你肯定不依,所以折衷用川燙魚肚取而代之,冰鎮之後的艮啾程度與生魚片有過之而無不及。」說話間,黑眼睛已經熗了鍋、下調料,加入鹵水豆腐和粉條一起燙,鍋子一蓋就四十分鐘後見真章,到時滾透的魚肉軟爛,豆腐、粉條吸飽湯汁。

解雨臣隨著香氣,餘光瞅著那條嘎牙子移不開眼,勉為其難回過神,卻牛頭不對馬嘴道:「我想吃大拉皮。」

彼此的腦迴路向來一拍即合,黑眼鏡一點也沒覺得奇怪,就是一個勁兒的笑應:「好,爺給你做──有什麼獎勵嗎?」

「先生想要什麼?」解雨臣在灶台邊上白霧霧的油煙當中,頭也不抬地輕聲問。

像隻小饞貓。唉,自知濾鏡沒藥醫,黑眼鏡笑自己自甘墮落,越活越回去咯,「待會兒要吃光光,算嗎?」

解雨臣的嘴角終於矜持不住,低笑道:「我盡力。」

可以,聽得出來已經比平時敷衍的「盡量吧」還要有誠意。所以不管怎麼說,無論多少剩食,黑眼鏡都會原諒他的。

他心想,努力的孩子,總是值得鼓勵。

 

※※※

 

晚飯後,推拒了官老闆與解老闆的一番美意,黑眼鏡在廚房裡淪落為孤零零的洗碗工。

倒不是解雨臣甚少沾陽春水而不諳此道,有機會打下手時,他還不是剝蒜洗菜樣樣來?就是剛刷完一個鍋子時,不巧被發現食指側關節的一處小脫皮,於是就被迫光榮地功臣身退了。

還附帶被丟了一個羊脂膏。

不知為何直覺使然,解雨臣握了握小巧的罐包裝,抬頭直射向廚房的目光晦暗不明。

其心可誅的某人這回用途正當,卻死活不肯回頭,那彷彿在研究奇門遁甲,而不是面對鍋碗瓢盆的正經背影,恰恰驗證了他的猜想。

解雨臣忽地一笑,給廚房留下不明不白的一陣寒意,便棄那無恥之人而去了。

於是他現在無所事事地回到客房,在難得覺得緩慢的夜裡,終於有空去探究百寶口袋裡的妖魔鬼怪。

行李箱內其實挺整齊,要想藏什麼那也是一目了然,很快他就拿起第一樣吸引自己的東西,幾本隨機攜帶的史努比漫畫。

塗上薄薄一層羊脂膏的手指有點滑膩,但還不到不利於翻頁的程度,解雨臣幾乎兩眼一專注便投入了進去。直到連翻了幾頁又不禁出神,他竟然越發瞇了眼,積累了幾分倦意。

等再回過神時,還是床鋪塌陷一隅的輕悄動靜適時擾醒了他。

黑眼鏡默默數著他反應過來的秒數,偏頭俯視的目光,有種隔著墨鏡都難掩的一絲戲謔,「看來是真的睏了,不如一覺到天亮或許是個好主意?」

解雨臣心說拉倒吧。或許侵門踏戶的人壓根就沒想要掩飾戲弄他的眼神,他反正也不甚在乎地伸個懶腰,慢了兩秒的鬆懈是他理虧在先,自然活該被笑話。

這時黑眼鏡也翻弄起了敞開的行李箱,掏出的東西更是讓解雨臣無語極了。那個巴掌大小的東西,類似於在某本科學雜誌看過的矮行星造型,他想像過投像出來的東西會是普遍爛俗的廉價星空、或者極光。

解雨臣正想消遣一句不嫌重嗎?但都不是,是罕見程度能與真實極光比肩的寒夜燈柱──一種大氣中冰晶反射機制下的冰暈現象,總之其寫實又壯觀的環繞光影,確實成功讓見多識廣的他恍惚一剎。

「人有失足,馬有亂蹄。」黑眼鏡兩隻手向後撐著身子觀賞,促狹地明知故問:「你已經猜到結局了嗎?」

「你連海龜湯都有涉獵?」解雨臣其實並不感到意外,不過那與其說是探案解謎,不如說更像是寓言故事的小兒科程度罷了,可以想見自己將連審題都毫無興致。

「不然怎麼幫睡前故事尋找靈感。」黑眼鏡極其自然地調侃道,笑問:「好看嗎?」

被二度嘲笑的解雨臣決定貫徹始終,並不叫他省心的無視他的問題,就只是抬頭靜靜看著。

這對黑眼鏡來說,已經是最賞臉的至高評價了,「喜歡的話,讓它就這麼陪你睡吧。」

「別講無聊的床邊故事了,唱首歌吧。」解雨臣顯然還在記仇,說話算話繼續一身反骨。

黑眼鏡心想也行吧,就問:「遵命,老闆。想聽什麼?」

「我想想,不如剛才廚房裡的那首。」

黑眼鏡聞言一笑,首先拉著人躺回去再說,然後輕哼著開口──

 

Hörst die Nachtigallen schlagen? (你是否聽到夜鶯的歌唱?)

Ach! sie flehen Dich, (啊!他們在向你懇求)

Mit der Töne süssen Klagen(用甜美又哀傷的歌聲)

Flehen sie für mich. (他們替我懇求)

 

Sie verstehn des Busens Sehnen, (他們理解胸中的渴望)

Kennen Liebesschmerz, (知道愛情的痛苦)

Rühren mit den Silbertönen(用銀鈴般的聲音觸動)

Jedes weiche Herz. (每一顆柔軟的心)

 

心緒隨歌起伏的聲音清澈地迴盪只有兩個人的小空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解雨臣難得從中感覺到真心實意的某種波動。

「Lass auch Dir die Brust bewegen, Liebchen, höre mich!」最後的跌宕,沉澱在黑眼鏡共振起伏的胸膛中,臨近尾聲薪燎著沒有終點的餘燼:「Bebend harr' ich dir entgegen! Komm, beglücke mich!」

末了,房間裡一時沉默無聲。

黑眼鏡不太意外地嘆了一口氣,正想問祖宗你怎麼還不──

「要怎樣,才能使你快樂?」還未從那餘燼的迴響中理出頭緒,解雨臣貿然提問。

黑眼鏡的話語梗在喉間一滯,罕見的有點不可思議地看向他,就問:「你怎麼……」

「小夜曲。」解雨臣嘆氣,拿出手機翻出紀錄,仰手懟到墨鏡跟前,不太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趁你稍早正忙活的時候,在口袋裡錄的音。」

好樣的,黑眼鏡心說。原來是語音搜歌,現在的科技真是越發不講武德了。

「行了祖宗,羞死人了。」黑眼鏡轉身貼著他的鼻尖淺啄一口,沉著聲討饒道:「已老實求放過,饒了奴家吧。」

顯然不想便宜他,解雨臣更是翻身直接跨到他身上,依樣畫葫蘆湊近耳畔回呼熱氣:「行。給爺整高興了,咱就睡。」

這一套一套的,著實給黑眼鏡氣笑了,聲音帶點威脅的意思:「好的不學,盡學壞的。你當神明當上癮了?」

懲罰性質的一巴掌落在臀肉上,不輕不重的,殺傷力不大,卻成功讓解雨臣感到羞辱而熱了臉,低罵了聲操,不忘嗟乎繼續磨:「今晚只給爺當財神爺、造錢損理、Mr. Flower──不承想,先生還嫌棄上了?」

出息,連微信備註都計較上了。黑眼鏡磨了磨後槽牙,只憋出了一聲:「別後悔。」難為他早在平時不怎麼宣之於口的什麼被揭穿時,就已經昏聵的硬得不輕。

最後如何的天翻地覆,只在彼此饜足的心裡留下印跡。隔天一早解雨臣睡醒時,便發現自己躺在隔壁另一間炕房的床上,只恨精蟲上腦,苦了他昨晚憋聲憋得痛苦,「……記得給老闆打清潔費。」

「不用,都打點完了。」黑眼鏡端著早點進來,連帶輕輕拍掉他腦子裡的杞人憂天,問道:「醒了要這裡用餐,還是出去吃?」

解雨臣略滯澀地坐起身,以接過湯勺的舉動作為答覆,復又詭異地沉默一瞬:「我覺得,哥們早察覺了。」

「那也沒事,反正咱們明早就走。」黑眼鏡尋思著自己總歸沒惹什麼麻煩,和著自己銅牆鐵壁也不礙事,但是必定有人的臉皮禁不起敲打。「要不換個地方?」

「──算了。」解雨臣閉了閉眼,趁早做好建設,說道:「這裡挺好,再待一天我們就走。」反正連厭同的毛子都槓過了,他還有什麼世面沒見過。

還別說,在炕上做實在是過於熱火朝天,叫他身子骨有得受,就算多委曲求全一天,那也全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

 

※※※

 

多休生養息一日,之後離開東北返程應了胖爺的邀,他們又頗不順路的順道繞去了福建,畢竟車上的貨總是要卸的。

「我說啊──」吳邪見到他們高興是高興,但他摸著下巴繞著發小、兼債主、兼有實無名的股東不死心地打轉,百思不得其解,就問:「小花你到底是去旅遊?還是去做了一趟美容?」

坦白從寬抗拒從──呸,諒他也沒那個膽。但是憑什麼他出遠門皮糙肉厚還胖幾斤,他發小出遠門沒曬黑(就論雪的反射率科學嗎!)就算了,居然比深居簡出的他們這幫養老團還要容光煥發是怎麼回事?豈有此理,天理難容!

雖然解雨臣平時的狀態就已經十分白富美了,但是──但是──他撓了撓頭,突然都不會說話了,反正一陣子不見的小花又更蒸蒸日上的姿態,讓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豈料解雨臣只是看了看他,完全沒有打算要解釋的樣子。

行,這很解霸總,不管藏了多少心事總能滴水不漏的目光,這才擔得起許多人的定心丸。

幸而總有個人能理解他。吳邪釋懷地笑了一下,也並不打算追問什麼。

就是便宜了他那孽障師傅,榜上大款了不起嗎?是真的很了不起,他就是偏不忌妒,日常酸一下怎麼了!

總不離甲方太遠,而在附近逗雞的黑眼鏡不著北的驀然憶起昨夜的旖旎,身下人在性致高漲時,眉眼間情難自禁撲閃著昭然若揭的回應,那模樣美得他半夜都能垂死病中驚坐起,然後酸爽地開懷大笑。

於是他真不經意,失笑出了聲。

得到了心裡正不平衡的徒弟難得正大光明的白眼。

真是反了天。黑眼鏡悠悠起身邁步過去,決定糾正大逆不道的風氣,順道關心一下上司被以下犯上的腰還好不好使。

他自始至終的餘光看出來了,有一朵滋潤過頭的花兒已經忍不住,想找地方開擺曬太陽了。

與他四目相交的解雨臣同樣翻了白眼,大抵能從他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紅潤嘴臉,讀出某些不堪入目的想法,於是擦肩而過避瘟神似的,扭頭就上趕著漸行漸遠。

黑眼鏡一樂,不減服務熱忱,逕自騰出一張有著舒服靠墊的竹製躺椅,等著老闆隨時腰一軟就會認命躺上來。

所以說你賤不賤?有意思的是,封建餘孽種下的因,總能得到吳邪和解雨臣同樣不爽的果。

那是我的躺椅!吳邪剛要(只敢)內心咆嘯的怒氣,隨著目光一轉瞬間啞火──解雨臣轉而進了他的臥房,大門一關六根清淨。

徒留吳邪無能狂怒,差點沒被一個勁兒嚥下肚的委屈給噎死。

你們這對惡人夫夫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倒楣了他的左膀右臂一個跟大媽扯皮去了、一個巡山去了,留他無依無靠風中殘燭,背後彷彿搖曳著狗尾巴也無處宣洩。

「天真同志,你杵在那兒當門神呢!」

有了!吳邪立馬來勁兒炯炯有神,他的左膀回來了,再差一個右臂,他就又能天下無敵了!

但現在不能,雖遲但到一腦蹦彈在他的腦門上,痛得他嗷一聲!

黑眼鏡心情好,笑徒弟連像條狗都顯得可可愛愛。

在窗邊曬太陽的解雨臣隔著一扇窗隔岸觀火,跟著不厚道的噗哧出聲。

黑眼鏡似有所感又與之四目相對,能給東家助興,心情更好了。

彼此都被午後的日光曬暖了,似都復又憶起各自的當初,秘而不宣地相視而笑。

解雨臣與黑眼鏡都不是肯輕易回首的人。

只是那一年院子的陽光、屠攤上的海棠,皆如在昨日,實在過於刻苦銘心。

總不自禁的戀舊,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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