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少新體驗,內心某些部分就會沉睡,沉睡的人需要被喚醒。──法蘭克.赫伯特
凌晨四點不到的鬧鈴一響,難得讓解雨臣起得有點勉強。
聽說夏季三點就日出,現在這個時節已是手下留情。但因為離觀日的據點還得開車五十幾分鐘,所以早早起床是對的,還能有餘裕先暖暖身子,才能吃飽好上路。
東極廣場是出了名的觀夕照、觀東昇地點。
現在淡季,三三兩兩全都一個目的,估計所有遊客都在這兒了。
寥寥無幾,是如解雨臣所願的清靜,卻並不孤獨。
在這極寒的天裡,但凡捕捉到形單影隻的影子,都不至於使人顧影自憐起獨身苟且的寂寥。
無關民族性,是身在高緯度更容易悟透罷了──高處不勝寒,因此素不相識的一絲人氣,也顯得格外珍貴。
逐漸刺目的光,黑瞎子隔著墨鏡也直視不了太久,回過頭才發現有人根本不太在乎日不日出的,擱這兒在「東」字大路標旁堆起雪人,瞧著竟然還挺自娛自樂。
黑眼鏡靠近他那顆絨毛腦袋,跟著蹲下:「難得童心未泯啊,老闆。也給我堆一個唄。」
解雨臣回瞥了眼隨之壟罩而來的高大影子,也懶得吐槽戳他痛點、卻又體貼沒掩住曦光的人,倒還真的在小雪人旁邊認真堆起了另一個更大一點的雪人,然後硬是利用枯枝、枯葉拼湊出不倫不類的小墨鏡,給它戴上。
「齊活兒了,打錢。」
黑眼鏡一看樂了,竟也從身上扒拉出某種布塊,心靈手巧折出個粉粉的一朵小娟花,讓小小雪人光榮授勳,無賴道:「給您頒一朵小花,就別稀罕我那一點身家財產了。」
對普通人來說,那「一點」也夠高攀不起了;但對瑞恩羅恰德董事長來說,這「一點」可謂真就一點點。
可以這麼說,解雨臣這輩子最不在乎的就是錢了,於是也沒再表示什麼,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粉雪,說回去想再喝碗熱湯。
要錢沒有,替人驅驅寒的舉手之勞,黑眼鏡自然樂意了:「遵命,老闆。」
但不知道為什麼,鍋裡多出了很多昨晚擺明都快吃完的血腸。
「瞎子,你夠了。」
「那我這便宜徒弟還種不種胡蘿蔔?」
「。」
看在下一站的份上──解雨臣頂著不是很甘願的臉,悶頭動筷。
黑眼鏡一笑,也樂得作陪:「花兒,你知不知道,你『已閱』的表情很好笑?」
「滾。」
「滾了誰還給你洗碗?」
「……」
大哥,擱這兒陪老婆坐月子呢?官老爺……官老爺權當什麼都沒看見,汗流浹背地遛狗去了。
對了,這兒養著一條叫做「八戒」的邊牧犬,老親人了。解雨臣出門前都會擼兩下。
嗯,不像吳邪養的狗賤兮兮的,很可愛。
※※※
「解老闆,我知道你很興奮,但你有必要表現得這麼興奮嗎?」
登上黑瞎子島的那一刻,黑眼鏡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死了。他罕見用拎小孩的方式,拎著雇主的後領撈往後座。
「大膽。」解雨臣睨了眼以上犯上的便宜員工,一副豈有此理的表情,居高臨下。
「不是吧?叫你祖宗,你還真裝上了。」黑眼鏡就笑,覺得平時壓根不輕易坐副駕的這人很有意思。
解雨臣打量了幾眼焊上鐵欄的北汽戰旗,不鹹不淡道:「你這個月的工資還扣在我這兒,忘了發真是對不起。」
「祖宗我錯了,求您大人有大量疼疼我這優質員工吧。」黑眼鏡能屈能伸擺出投降姿勢,臉皮比車體一圈的鐵欄還結實,阿諛奉承張口就來。
前頭司機趁他們吵嘴時,不忘提醒副駕駛座是可以坐的,他瞧著兩位也不像平時接待的那些遊客那般膽小。
豈料低聲下氣的黑眼鏡,唯獨這一點堅決不退讓,說道:「不了,後座舒服。我上司嬌生慣養,一雙長腿伸展不開。」
解雨臣面不改色狠踩他一腳,偏頭對窗外尚且還是一片荒草的景色百無聊賴。
黑眼鏡忍辱重負,在司機偷瞄他們加劇成打架的警慎目光下,居然齜牙咧嘴著改口,誠實道:「其實不瞞師傅您說,我怕東家下車跟熊搏鬥時,我沒能攔住。」
司機大哥聞言,只得乾笑道:「不能吧……客人您一定是在開玩笑,對吧?」
誰知右後方傳來了冷笑一聲,讓他沉默半晌,隨即「咔」的一聲,趕緊把四邊車門全部鎖死,「二位別鬧了,甭管旅遊意外還是工商賠款,追究起來都是我們活受罪啊!」
這你就不懂了。解雨臣瞥向窗外的兩眼放空,心想比起跟黑眼鏡正面硬剛,還不如跟熊殊死拚搏,尚能有一些贏面可言。
「老闆,看來你對我積怨頗深啊。」看隔壁生無可戀的表情就知道在想什麼了,黑眼鏡笑笑地說。
解雨臣無視他的明知故問,轉而向司機搭話:「這熊叫黑瞎子,有什麼來頭?」
司機一聽來活了,兼職園區導遊,當然盡忠職守有問必答:「您聽過有句東北的老話不?『熊瞎子掰苞米,掰一个、丢一个。』──就是指這熊啊,又笨、近視又深。咱東北人取名老生動形象了,就是外地來的老是少見多怪。」
解雨臣哦了一聲,心想原來黑眼鏡不是銀背黑猩猩、也不是大黑耗子,失敬啊。好死不死,還聽到隔壁嘀咕一句「這話黑瞎子本瞎聽了可不高興。」,差點讓他守不住嘴角,還不忘繼續重點打擊:「早知道還是該催催吳邪,讓他把那幾畝地的胡蘿蔔債給繳了。」
「現在可惜了,久違回到祖國家鄉,沒能讓你帶些土產,向老鄉們分享一下發家致富奔小康的喜悅。」解雨臣饒富興致的目光掃過路邊賣熊食的小哨站,轉頭對旁邊的大黑熊笑道:「說吧,你還要多少積蓄,才能把剩下的一百六十四平方公里從毛子那邊贖回來?有事好商量,別見外。說不定這項風光偉業能打動資方贊助。」
被內涵荷包只進不出的黑眼鏡笑了笑,學他回以一個「已閱」的表情──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您行行好,我都快得厭蘿蔔症了。」
「你唱青椒炒飯歌時,怎麼就沒想過被你荼毒的人也有概率犯PTSD?」
「有可能嗎?青椒那麼好吃,我以為你懂。」
「長沙人只懂辣椒炒肉。」解雨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眨也不眨地看他,反問:「胡蘿蔔就不好嗎,你要厭棄它了?」
「……」你贏了,解雨臣。黑眼鏡狠狠閉了閉眼,違心說那可太好吃了,「但我是野生的,飼主。跟外頭那群圈養的可不同,爺是純肉食性。」說著,他反將一軍盯著身邊飼主的脖子看。
解雨臣知道他在看什麼,那裡偶爾會冒出一塊美其名曰是「濕疹」的紅斑,遮也遮不住,時不時出來見客──比如阿透她們那些女人及其敏銳的目光,每每很難不令他坐立難安。
「兩位快看,熊出沒了!」司機適時提醒從沒見過比婆娘們還要會嘮嗑的大爺們。還是城裡人會玩,處得這麼劍拔弩張還能一起旅行,他也是服了。
兩人的目光果然一時半刻被吸引住了,「不是說冬眠嗎,提前春天來了?」
解雨臣向隔壁的肉食性動物,投去鄙夷的目光:「不冬眠的,通常是母熊正忙著育兒經。」
「啊,防著領地意識強,又極佔有慾的公熊走空門?」黑眼鏡乍似恍然大悟,目光巡視周遭一圈,顯然將腦子裡的劇本換了個樣。
解雨臣哀莫大於心死地撇開眼神,之後全程都用後腦杓對著變態──變態他爺爺,專心看熊去了,終於想到要圖個耳根子清靜。
圈養的還是乾淨多了,和著眼睛也舒服了。
※※※
老實說黑瞎子島這個景點,兩人完全是奔著熊去的,其餘設施倒是省略得一乾二淨。以至於他們在東極閤看完三點多的日落時,甚至還有餘裕趕去當地的魚博館看看菜譜──科譜漲知識固然很重要,今晚吃哪條魚同樣重要。
作為東三省最大的魚博館,這兒的展覽涵蓋黑龍江與烏蘇里江所有的魚種:三花五羅十八子、七十二雜魚──很多人儘管打了一輩子的魚,都不一定認得全。
看來看去這玩意兒燉土豆好吃、那玩意兒醬燜美味,一路上的參觀都不離口腹之欲,解雨臣嘆了口氣,入夜了確實是該好好吃一頓。
這兒也少不了三江流域的赫哲族歷史展覽,作為六大少數民族之一,對當地人來說自然意義非凡,因此記載不少歷史遺跡。
果不其然,他們早年的生活型態便是以魚維生──怎麼殺,怎麼吃;如何物盡其用,如何在魚瀕絕時再繁育。這裡特指的倒楣鬼,非鱘鰉魚莫屬了。
因人類瀕絕,又因人類殘存。從鱘鰉魚命途多舛的歷史當中,綜觀起來,完美濃縮了他們生而為人的善變。
解雨臣心想,幸虧牠們無知,否則自白堊紀以來得作嘔兩億多年。
「你知道早年的大水怪是怎麼來的嗎?」一路晃到體積有小有大的標本區,黑眼鏡忽然站定在體長比兩人都高的魚標本面前,開始講古:「像達氏鰉、史氏鱘這樣的老古董,年限都長的能耗死一代一代的人,膘肥體壯又長得醜,大個頭在水裡折騰出的水花可嚇人了,因此惹出不少以為是世紀大發現的搞笑烏龍。」
試想牠們如何從高高在上的大水怪,落魄成如今餐桌上供人食用的家畜。
「聽上去有點像三隻小豬的故事。」解雨臣笑了笑,「還挺勵志的。」
已經很熟悉他的思路,黑眼鏡隨之會心一笑:「換位思考還得是您,大老闆。」
「當然了。」一掃替魚的傷春悲秋,解雨臣淡然聳肩,理所應當道:「客觀屬實,能活到最後誰就是贏家。雖然優勝劣汰論尚不能統合生物界,但仍是強占理。」
怎麼黑眼鏡瞧著對方還有那麼一點驕傲,莞爾搖頭:「唉,知道有人近期最得意的事,就是給自己爭得一線生機──容許你再多驕傲一會兒,自由的花兒。」
瞧瞧外頭的花骨朵,那一朵朵哪有不自由的,本該如此。
所以,這也是解雨臣應得的。
「都逛了一圈,想好要吃哪一尾了嗎?」
「生鮮的純江魚,不得一早到市場或灘頭買才有嗎?」
「Bingo,生活常識有進步啊,解老闆。」
「那你問個毛線。」
「這是出於對雇主的基本尊重。」直到踏出那令人垂涎的魚博館,黑眼鏡仍不減痞痞的笑意,胸有成竹道:「也是對雇主喜好的充分把握。」
解雨臣挑了下眉,他想起出門前,已經事先在廚房泡著的那盆粉條。
看來這是一道天馬行空的想像題,有人企圖想看他流哈喇子,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意圖餓死老闆,是要扣工資的。」
「才扣工資?那這老闆還挺慈悲。」
解雨臣警告性看了一眼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他是真的餓了。
黑眼鏡樂見某個被他牢牢抓住的胃,此刻那雙亮得出奇的目光,也讓他食髓知味──好似被貓撓得心癢。
看來是真餓得不輕,好胃口也值得被嘉獎。那就獎勵一條肥魚過冬吧,黑眼鏡心說。
希望過年前,能把小孩兒再餵胖個兩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