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的價值最好用朋友而非里程來衡量。──提姆.卡希爾
對東北人而言,一日之計在於──早市。
「你這回怎麼不關我的鬧鐘。」得虧黑師傅,昨晚搓澡搞出了整脊的效果,讓解雨臣睡得骨頭都鬆了,沒想到這貨的售後服務簡直黑到家,非要跟他唱反調。
哈爾濱的早市文化發達到什麼程度?說是每隔幾條街就出攤成群也不為過。
「老闆,看在臣伺候了得的份上,您賞賞臉陪臣權當微服私訪唄。」唉,黑眼鏡心想全世界的奶爸多不容易,哄睡之餘還得三餐周到。
當然,以上多餘的服務在解雨臣看來,全都是這傢伙的自我感動。資本家受用之餘,宛如無情的AA制般,渣男撇得一乾二淨。
但到底是什麼蒙蔽了聖上的眼?估計是妖妃吧……到頭來解雨臣還是踏上了零下十一度的街道,被凍得清醒又糊塗。
他裹緊大棉風衣,堅持婉拒羽絨服的審美。要不是休閒裝裡還偷塞了件保暖衣,他僅僅套上毛襪子也要襯一雙皮鞋的腳,都險些不知道要怎麼邁步了。
這樣的煎熬,有種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既視感,死去的俄羅斯回憶又突然攻擊他。
一隻大手,冷不防戳穿他盡可能從容的偽裝。
黑眼鏡隔著分指手套,都能感覺那低得驚人的體溫,快跟抓著冰塊沒兩樣了,他嘆氣著把手套脫下來,包裹住比他還更需要的人。
大一個尺寸的手套戴起來鬆鬆垮垮的,解雨臣從圍脖探出的目光一瞥,瞧這人身穿加厚型棉襖的中長款連帽外套,顯得很年輕。但用膝蓋想也知道,只為融入人群的厚外套底下,肯定又是萬年不變的無袖背心沒跑了。
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先羨慕哪一點──儘管以他總有意無意保養的樣貌,跟發小站一塊兒時,已經突顯出肉眼可見的差距。
「冷死人的天把我拉到人多的地方,你的企圖是什麼。」
「讓眾生體會一番神仙下凡的滋味算嗎?」黑眼鏡感受到死亡凝視,嘴角一抽能屈能伸:「就是冷,多沾沾人氣就不冷了。下凡體驗人間冷暖不也是神明的必要修行嗎?別一天到晚杵在摩天大樓睥睨眾生了,空虛可成不了仙。」
「第一,你到底想表達什麼;第二,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天冷的耗能是翻倍的,解雨臣嘆了一口氣:「我以為人情冷暖沒人嚐的比我多了。你這一天天的到底嗑了多少古偶劇,當心降智。」
「看把你這老闆操心的,我看海綿寶寶都不擔心這個了。」黑眼鏡笑了笑,領著人走在安靜街上。這裡入夜也是哈爾濱四大夜市之一,不過晨間尚且還是當地人的一方天地,跟紅磚街的遊客專場可不能混為一談。
「人情冷暖的失衡是人間迫使你的挑食。」他說道:「我就不同了,神明之缺,香火自是由信徒滋養助苗。」
「沒有人的香火是無償的,都是許過願的。」解雨臣垂眸走在他身後,埋在圍脖裡的聲音悶悶地輕描淡寫。
「你給的夠多了。」
「那你許過願嗎?」
黑眼鏡慢幾步等人跟上,與之並肩。解雨臣抬眸看了眼為他止步的人,隔著墨鏡,他都能感覺到那目光倒映的滿是他,「──就這麼浪費願望,肉不肉麻?」
黑眼鏡轉而不正經地笑了笑,抓著他不懂恩澤自己的手,插入黑色兜裡,輕挑道:「想吃什麼,爸爸買給你啊。」
「……這什麼新型的爺爺活?」解雨臣頗為嫌棄地抽回了手,倒是不嫌麻煩似的,整了整有時要掉不掉的手套,說:「凍梨、凍桃。凍柿子看上去也不賴。」
「逛了老半天,你的眼光就這兒?」黑眼鏡無奈,眼疾手快掃碼一個現炸的油炸糕,搪塞到早上喜歡吃甜口的人手裡,先墊墊胃。
解雨臣也不馬虎,認真嚐了一口,不忘補充道:「我是說,瞧著手感不錯。」
煮開之前的凍水果堪比鐵球。黑眼鏡無視蛋疼起來的幻肢痛,笑笑的不說話,只當老闆開不起玩笑。
「小興安嶺新松子嘎嘎香,超高的營養價值!粒粒飽滿,扒出一個空殼送一斤松子!」路過的大聲公循環播放著。
「快看,有便宜可撿哎。」
解雨臣回了句神經,但還是買了。眼明人都知道,黑眼鏡回頭肯定有本事全部扒拉個遍,他左不過好奇其信用──這應該算不上資本家在荼毒老百姓吧?
最後他們的主食,買了一袋東三省早市特產的四合面餅子。解雨臣還提了一碗堅持不現場趁熱吃的豆腐腦;炸雞架和鍋包肉,黑眼鏡則無視了不嫌麻煩也要重鹹的雇主,選擇了酸甜口的後者,免去甲方未來的透析人生。
說來松子有豐富的維生素E、葉黃素、亞油酸和亞麻油酸等等。解雨臣後知後覺,說不定買了個好東西。
但是單吃無趣,回頭再交給私人廚師料理吧。
※※※
起得早,外頭又冷,兩人得以回屋裡蹭著暖氣慢慢吃,慢慢將自己解凍。
一頓早餐後,黑眼鏡配合怕冷的貓咪又在屋裡摸魚好一會兒。什麼都不做又沒意思,於是解雨臣從秘書頒布的行程當中挑挑揀揀著,趕巧參與了其一個公司內部不太重要的遠端會議,閉麥、關攝像頭,由著會議的聲音進行當作背景音,然後翹著腳打俄羅斯方塊打得挺歡。
黑眼鏡在一旁認真圍觀,大有一副老闆頭也不抬又要拿下什麼大項目似的,隨著Game Over的字樣塞滿屏幕,他對當局的戰績分數吹了聲口哨,也算風光偉業了。
解雨臣抬頭瞪了他一眼。這人時不時就要偷摸去玩,三十部手機當中不知道已經有幾支被迫害過了,讓自己遲遲無法破紀錄,只能看著登頂的非人數字氣得咬牙。
「老闆,牙癢我給你咬啊。」依彼此讓黑眼鏡引以為傲的默契,他看雇主的表情就知道,這廝又惱羞成怒了,就笑:「別把自己的後槽牙給磨斷了。」
這樣的挑釁,讓解雨臣不怒反笑:「你這樣是沒用的。」激將法怎麼可能對他管用,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況他不是君子的優勢擺在那兒呢,走著瞧。
將資產階級惡毒的目光盡收眼底,黑眼鏡歪了一下頭,忽然──很想試試如果這時給霸王花打個啵兒,這廝會有什麼更雪上加霜的化學反應?大嘴花嗎?
看在旅程還在繼續的份上,他姑且收斂一下,這賤大可以犯,但也用不著急著犯。
從遊戲宅到掀屋頂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兒,雖然解雨臣完全不介意回頭是岸給公司員工一個大驚喜,不過為了下一站──他姑且也是選擇性眼睛一閉,這顯得格外幼稚的仇就暫且揭過了,只是暫時的。
他們總是這樣,何時何地非得吵上兩句的日子得過且過唄,還能離咋地?不過大部分都是黑眼鏡有率先討好的意圖,這回太上皇垂簾聽政泛了,趁著得以勒令再出門,他便帶上小祖宗以順路為由晃過了一間老式糕點店。
解雨臣果然興起難得的雅致,腳跟一旋迫不及待就踏了進去,就算不為嘴饞好了,裡頭的溫度也很難不吸引人。
跟連鎖店相比,這就是一間消費群都是當地人的老字號,賣的東西實在,價格也不誆外地人。嘴硬說不饞的解雨臣很乾脆提了兩袋散裝甜食,背脊一挺頗為豐收地走了出去。
塑料袋裡的老式光頭、蛋黃片都還冒著剛出爐的熱氣,在外頂著風雪沒勁兒時,兩人還會不約而同從中捏幾塊出來偷食。
其他的就當充糧,方便路途中餓了充飢。臨行前,黑眼鏡還去張包鋪打包一籠包子,這下主食跟零食都有了,能確保他們路上不無聊。
他們果斷上車、車門一甩,杜絕了哈爾濱作為旅遊勝地而相對塵囂的煙火氣。
總不習慣時刻停留原地的兩人,又遠行了起來。
※※※
整整八小時的車程,夠兩人讓帶上車的糧食見底了。
解雨臣遊手好閒,不得已又偷偷把堆積兩天的活給幹完了。沒辦法,因為滴滴狂魔的堅持,他遲遲徵得不到駕駛的使用權,也不看看這車到底是誰的。
但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相對而言,黑眼鏡已經算是尊紀守法的好公民了。
北京骨董圈發展到解雨臣這一代的眾骨董商們,車技都野得很。按測速器照不到的路段,都是這些亡命之徒上演頭●字D的天下,這耗時得足足扣掉兩小時。
但講真的,有必要逼交警出來嗎?也不顧慮一下有個通緝犯每每甩出假證件時的尷尬,雖然他很難有這樣的情緒,但並不代表能視同於無好嗎。
總之安全駕駛才能有出門好心情,這是鐵一般的紀律,雖然拜某人所賜可能只是單純想尋求一些刺激──黑眼鏡日常對內心有問題的小屁孩嘆了一口氣,說道:「小祖宗下車吧,咱們到了。記得戴上您的飛行帽。」
「我沒有那種東西。」
「有,我替老闆添購的。不用客氣。」
中國最東端入冬時,下午三點多就日落了。抵達時,讓解雨臣有種其實天很晚的錯覺,等不及下榻安頓而行雲流水開門的動作,卻因車門鎖而被絆住了,他緩緩回頭掃了一眼狂妄的特助,說道:「下次能別往我的行囊塞奇怪的東西嗎。」他這才想到從第一天起被搪塞的行李箱,就是經這傢伙之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像百寶袋一樣,藏了多少妖魔鬼怪?
黑眼鏡又嘆氣,轉而先降下車窗,室內瞬間消散的四季如春,這才讓太上皇知了分寸打退堂鼓,「冷嗎?冷就對了,歡迎來到冰雪大世界。」他則是先下車到後廂車翻找,熟門熟路拽出剛才提及的毛皮帽子,隔著後座直接扔給渾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人。
才剛離開哈爾濱的解雨臣心想,他絕對不會為難自己去那個冰雕樂園,卻發現撫遠縣真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現在才十一月,就已經直逼二月的聖彼得堡,開什麼玩笑?
套上頭頂的暖意,讓CPU岌岌可危的解雨臣回過神,彷彿電腦配備升級般得以重新運轉。等等,這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被他隨意扔在前檔的車內平台上的手機,在出風口前冷不防被凍關機了。
黑眼鏡繞回來,就目睹解當家的教養說沒就沒,面無表情低罵了句其髒無比的話,果然體內流著老九門的血,老流氓了。
「怎麼,有問題?」解雨臣又若無其事地瞥了眼朝他目不轉睛的人。
黑眼鏡以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唇邊,示意唇語露餡了他的人品。
解雨臣並不怎麼在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依舊沒什麼表情下了車,拎下後車廂的行李回過頭,瞬間又朝在青年旅舍門口迎接的老闆報以客套的微笑。
黑眼鏡嘖了一聲,習以為常地聳聳肩,又嘆老九門都是臭流氓,親切的老流氓更是衣冠禽獸,除了溫柔的八爺例外。
「你別跟自己急,手機捂個暖寶寶就好了。」
「我行李箱還有這種(累贅)──這種東西?」
「解雨臣,你不是那種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當然了,但重點是所到之處都有暖氣,誰還需要暖寶寶。雖然屋內升溫至還不到春暖花開的地步,但是解雨臣姑且又舒服了,身上的幾斤重也如釋重負全脫了。
民宿老闆姓官,本來想為二位接風洗塵,不料高個子那位反而跟他借了廚房,擼高袖口,一副要大顯神通的樣子──這一看就不只是要大展廚藝那麼簡單,連酸白菜、五花肉跟血腸都是一路運輸過來的。
酸菜是離開哈爾濱前,在當地市場採購的。解雨臣承認在這方面就是菜,不懂門道只顧著走馬看花,環境吵歸吵但很有煙火氣,他看著黑眼鏡到處挑挑揀揀,這人就是有本事沿路跟攤販大媽、大爺嘮嗑,從入口到出口最後一攤都不帶歇口氣的,聒噪得彷彿同為老鄉當自己家似的。
大費周章的,黑眼鏡就為了做上一頓他們在哈爾濱沒來得及吃的殺豬菜,虧得菜譜也不難。
這是他因緣際會養成的習慣,就像有人到現在仍是會下意識為他的眼睛研究食療,但解雨臣對自己倒很不上心,早年陸續虧了不少血,這不也要有人幫他補回來。
而解雨臣對β-胡蘿蔔素的效果深信不疑,對吃血補血這一說法倒是不置可否。
但還別說,賣相不怎樣,吃著真香。
解雨臣從當初對黑眼鏡的廚藝不信邪,到往後頓頓都信他的邪,這之間的落差只差一張勇於下口的嘴──也是少數能具象體現出構築信任的好處之一,穩賺不賠的那種。
因為前不用打下手、後不用洗碗,但堪稱私人廚師那可太殺雞用牛刀了。總之好吃懶做偶而還是會激發他一丁點的良心,尤其夜班當值的那位實在找不到能當宵夜的主食時,他便也逐漸紆尊降貴,開始有意願去接觸廚房,練就的成品比如:豆嘴炒粉條等等。
「明天早餐還吃這個嗎,老闆?」
「吃。酸菜越燉越入味兒。」
「您不吝嗇的褒讚,對我而言就是無上的榮耀。」
撫遠天色暗得早,於是早早吃飽的官老爺有點尷尬地瞧了瞧客廳用餐的二位,突然覺得玄乎了起來。
嘶,現在上下級關係都這麼黏糊嗎?他書讀得少,不要騙他哎!
哥們是挺能裝,還擱這兒堅持訂兩個單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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