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玉澤無暇管自己鼻子癢不癢,曲指隨意刮撓了下鼻尖,便愜意地又一杯黃湯下肚,靜待關懷的步伐聲由遠而近,「等你很久了……說好了與為師同飲一盅酒,乖徒果然不忍食言。」

「……誰跟你說好了?」世子咂摸了下,深感後悔自己真來得不是時候,這都醉得徹底了!

「為師沒醉,不信乖徒豎幾根手指讓為師品品。」一眼看穿學生腹誹的玉澤話語間倒是興致高昂,自個兒指頭率先比著玩,「這是一、這是四,兩加起來則是五……」

「行行行!」世子趕緊上前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指,省得數著數著便又去勾了酒壺,「仗著玉先生還有閒情跟我溫習算學,我就知道你當然沒醉(醉得不輕)!先生酒量過人,學生領教到了,行行好別喝了!」

「若不趁著月色當空對月舉杯,豈不可惜了天上一輪皎潔。」被制止的玉澤還不依不饒了起來,托著腮透過窗賞起外頭光暈,嗓子慵慵懶懶的,談吐間是難得的安適,「乖徒可知,此情此景是為師苦等許久方能一敘的懷舊,亦是多年以來不曾變過的神馳。」

「為師更甚不禁貪得無厭,今日總想著若能賴上一賴,指不定待到來年能將南塘四季都嚐了個遍──春飲佛手湯,夏啖荷花蕊,秋酌桂花釀,冬則面前一盅……呵,一罈秋白露也行。便就這樣一年復一年,也足夠瀟灑快活。」

「……酒鬼。」世子咕噥了聲,面有難色地一針見血道,「依玉先生這驚人酒量,恐怕我家後院的地都不夠埋酒罈了。」您另請高明這句話他一時也駁不回去,全因那雙狐狸眼此刻眸光瀲豔成功唬住了他。

濕潤的碧眸蘊藏別樣風情,估計是被酒染的……加之一室酒香,饒是世子經長者一撒潑,也難以渾然未覺地煞這風景。

就是有點無福消受……

「先生賞月就賞月吧,何必如此貪杯?」世子決定換個法子勸,指不定還能接著套套話,若有心事一併抒發也不至於繼續藉酒消愁了吧!

「不知道,許是高興。」玉澤興許真的喝歡了,與徒兒久久相望不捨移開目光,今夜倒也坦承,「屈指可數的故友得以再見,饒是我也難掩忘形,還有……」

提及得以再見的故人,世子下意識帶入了宣望鈞,暗嘆這人難得臉皮薄,嘴上不忘順勢問:「還有什麼?」

「還有……」玉澤歛了眸子欲言又止,癱軟在桌面終究釋懷一笑,「還有,我回家了。對嗎,乖徒?」

世子聽到這兒,終於徹底軟下了心,不禁由衷道,「南塘自然可以是玉先生的家啦!」

趴著桌的玉澤復又揚了一抹安逸的淺弧,「有乖徒首肯,為師可要當……咳咳!咳、咳咳……」

「玉先生!」世子自然沒忘他染過劇毒,至今難抵風寒,隨即東張西望,趕緊將漏風的窗口一併關了,「先生,喝杯茶緩緩吧!」

「這老毛病無礙、咳……」臘冬將至咳疾更盛,玉澤終於緩一口氣,察覺徒兒焦心,他當真乖順地一口乾了連兩杯尚溫的茶水,「沒事兒,你要真如此擔心為師,夜深蕭條,不若陪為師暖暖這被子一覺到天亮如何?」

又被反過來安撫的世子都有點木然了,心想先生每每安慰人的方式也真新奇,「玉先生又來了,不如你先把解酒藥喝了吧。」

「這都喝了不知幾碗……若是有效,乖徒還至於在這兒與我抬槓嗎?」玉澤倒也一針見血,連帶也沒否認自己是不是有意貪杯不節制。

「此言差矣,先生想抬槓,學生自然隨時奉陪。」世子瞧著師長仍側趴桌面抬眸直瞅著他,竟令他看出幾分撒嬌意味……無奈只得配合哄道,「可先生得先聽話,信學生乖乖再把這藥喝了,我已命人將葛根與枳椇子放多些,定能為先生解酒。」

「等會兒睡前再服用橘皮湯,明日一早再飲一碗蔘湯,應當能確保先生晨起不會宿醉。」

玉澤靜靜聽著學生嘮叨,面上恍惚乍似強撐著睏意,賴了一會兒才疲懶地支起身子,「喝喝喝,為師自然不捨得拂了乖徒的好意,不過……」

「不過什麼?」許是玉澤難得優柔寡斷、不能自理的模樣,讓世子覺得新鮮,倒也耐得住性子。

碧眸流轉間油生了主意,卻也算不上一時興起,總之剛要認真使壞的玉澤故作柔弱道,「不過為師的小臂方才壓麻了,使不上力得讓你……」

「大人!不好了!」不識時務的程咬金再度知難而上,這回外頭「咚咚咚!」猛敲門板的震響可想而知事態緊急,「文家主那廂忽地動靜不小,其擲地有聲許是摔跤了!!」

「什麼!!?」都驚動了暗衛能不茲事體大嗎!世子嗖的一下跳起身,忙不迭地鑽出玉澤的屋子,開關門一氣呵成,「玉先生喝多了先歇下吧,晚安!」隔著門板的馬後炮這才由近而遠地草草交代。

「…………」立刻清醒大半的玉澤眼神冷到不行,這下子不費吹灰之力便坐直了身子。

「噗……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啊!」暗處的消遣讓埋伏前功盡棄,非要現身嘲笑老想偷他家的損友不可。

「你倒有閒情跟我貧……就不擔心?」老早發現但懶得搭理的玉澤反正沒臉皮慣了,當著對方家長的面調戲徒兒不成,睨了眼看戲的人不鹹不淡。

「呵,有比你讓人擔心嗎?」花忱回眸睥睨他一眼,冷淡質問,復又調侃道,「人家手無縛雞之力,可不比你老奸巨猾。」說句不地道的,一個睜眼瞎子能掀起什麼風浪?

玉澤撇開目光迴避對峙,復又一骨碌地轉溜眼珠,想到什麼似笑非笑,「不好說,依那老狐狸的能耐,指不定──」

「指不定什麼?」花忱立馬收斂了譏笑,板起臉警覺問。

玉澤抬眸笑看輕易被挑撥離間的某弟控,「指不定……那人就是有本事讓乖徒自己放進去呢?」

「嗯……?」花忱茫然一瞬,緊接著瞳孔震動,震聲怒吼,「宣望舒!!!」

結果引戰效果拔群,倒連帶把自己也給搭了進去,玉澤呼吸一促,堪堪躲過掃堂腿,「不是,你冷靜……」

耳朵被汙得不輕的花忱怒火中燒,活像看個死人,心想這一個比一個心思還要齷齪,乾脆都殺了算了!

話雖如此,憑他一己之力卻貌似怎麼也宰不完。

想想更氣了,花忱洩憤似的拳腳也更狠了!

不是,憑什麼總先拿我開刀?!玉澤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不就憑你仗著遠親不如近鄰,一天到晚總想著偷我家嗎!!花忱翻臉不認人,認了人也不過更為光火罷了!

總之玉澤的屋頂要掀了,碧水樓內鬨打得不可開交。

這大半夜的,南塘王府的宅鬥好戲是一齣接著一齣,沒完沒了。

所以說……到底還讓不讓人睡了?不願同流合污的凌晏如深感懷疑今晚留宿的決定,闔上眼皮久久未能入眠,惱得他險些想加入戰局。

加之房內缺了小米辣的陪伴,清夢被擾還脾胃空虛。

……改天想不開,在朝廷奏上一本彈劾寒江也罷。

思及此便解了氣,不過囈語的凌晏如終於堪堪入了有小米辣的夢鄉。

而今夜玉澤喜獲只有自己受傷的世界,實至名歸。

 

※※※

 

後頭的大開殺戒,前腳剛離的世子置若罔聞,三步併作兩步一抵達自家軍師的院子,便已顧不上禮節破門而入,「先生?霽月先生!」

「無礙,我不過是……」心有成算來者何意,可文司宥仍有些訝異對方擅闖的魯莽之舉,還未及先發制人竟莫名拂過一道徐風,轉眼間便依稀有感來者以至身畔。

「先生怎麼這麼不小心?可是摔著哪裡了?」世子急忙察看,愣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先扶先生……哎、算了,這地板實在太涼,還望先生大人不記小人過,失禮了!」

「嗯?何出此……你!」文司宥剛疑惑地蹙眉,冷不防便隨一股失重感而被攏入懷裡,頓時啞了聲。

不過幾步遠的距離,世子便將跌坐窗邊的人給穩穩安放回床榻,末了才後知後覺氣氛詭異的沉默,「先生怎麼不說話……生氣了?」喲,能把待人接物向來圓融持重的文狐狸給惹出脾氣,那他也是古今第一人了!

「沒有。」回過神的文司宥一笑置之,頗有將自己方才倉皇的失態粉飾太平的意思,「你並未惹我生氣,我也沒有哪裡疼,王爺莫要小題大作了。」

心知文司宥藉揶揄的語氣欲息事寧人,世子也就從善如流遂了他的願不再糾結,「嗯,不過話又說回來,先生怎會無故跌在窗邊呢?」回府已有些時日,照理這院子文司宥該是住慣了才是,諸如這類意外倒是久違了。

「今夜外頭可熱鬧了。」文司宥婉轉一抹溫雅的笑意,狀似單純分享道,「稍早先是緊隨幾聲爆破而四逸的硝煙味兒,方才還有葛根與枳椇子回甘的藥香,現下則有一股若即若離的橘皮清芬,於冬夜聞著尤其讓人耳目一新。」

「說來說去不過是文某一時疏忽,長夜漫漫閒來無事,本僅打算半身越過窗框去感知更多外頭的生機勃勃,豈料事與願委袖口勾著了插閂,還平白惹你虛驚一場。」

「……不,先生不必歉疚。」聽完來龍去脈的世子整個人都僵了,敢情這樁樁件件有哪個動靜不是因他而起啊!「該道歉的是我,擾得先生睡不著覺!」

「嗯?花家主才是,何必內疚?」文司宥失笑道,輕聲低語頗有安慰人的味道,「相聚的日子總是難得,草草睡下才該叫可惜。」

「好,先生心胸寬闊,那便依你,咱們不計較這些了。」貪黑卻得文先生體諒,世子感動歸感動,可仍有一事不解,「不過先生也有不妥之處,明知寢衣單薄還放任夜半窗子大敞,實屬不該!當心著涼啊!」這跟他是否小心眼無關,只是關心則亂,才忍俊不住反過來說教幾句。

文司宥聞言詭異地沉默一瞬,復又莞爾一笑道:「許是……文某粗心?」

嘎?運籌帷幄的老奸商字典裡能有『粗心』二字??世子的眼珠子睜得老大,雖不明白,但大受震撼!

他欲言又止,可與自己相對無語的文軍師此刻一歪頭卻又無辜得緊,至少又成功唬住了他,「哦,那啥……下次注意點便是。」於是乎他敗下了陣,文大老闆說是就是吧!

「能得王爺百忙之中仍不辭辛勞的照拂,文某沒齒難忘,定當銘記。」文司宥笑意不減,吐出的話讓人放一百二十個心,打發人的態度卻莫名給人徒添下次還敢的後怕。

不是,這似正經又似調侃的語氣怎麼可能叫人放心啊!「先生您逗我開心呢,我瞧您精神這麼好……當真還不打算歇下嗎?」世子哄不好人,良心更不安了啊!

「這可不合乎禮節。」誰知臥床隨時都能入夢的主偏不遂人願,文司宥好整以暇地打了回票,「待我送王爺一程,再闔眼也不遲。」

還不遲嗎?這都快四更了!

「要不……咳、我是說,我才是陪先生熟睡再離開也不遲呀!」世子腦筋急轉彎駁了回去,心想也只有如此方能安心了!

講真,他萬萬不能接受家有門客因自己之過,而夜半無眠把自己給摔著玩的慘案,傳出去得說他多刻薄呀!主要還是他准會心尖顫個沒完,現在更不是誰比誰更傷身的時候啊!

「我……」文司宥聞言一頓,乍似還想開口。

「先生再不把自己的身子當一回事,我可真要生氣了!」文狐狸今日不知怎的特別頑固,就怕他還有話說,世子連忙強裝出一絲硬氣,不再留餘地,「乖乖睡覺才是本王的好軍師啊!」

也就這一句媲美哄小孩,險些讓文司宥前功盡棄。

「我是說……」他暗暗忍了忍微顫的唇角,方才平復心緒,堅持有始有終演完這齣戲,「有花家主守著,文某總是安心的。既如此便承了你的好意,我先睡下了,你也早點──」

說著說著,文司宥逐漸低了聲音,餘下的也不過都是些含糊不清的咕噥,當作囈語聽過也就罷了。

只是也不知這人是有心配合,還是無意間襲上睏意?總之以防萬一世子是等了又等,順道為了不浪費僅為他點亮的燭火,他守候之餘也得空借用了屋內的案桌,將約定的餞別書信按時完稿。

一日下來忙得焦頭爛額,終於得以喘息的世子復又回頭察看,眼見一室安然寂寥,這才落下了心懸。

「祝先生好夢……就是那啥?其實聽到你夢見我這席話,遲鈍如我還是怪害臊的。」他欣慰地補上一句招呼,復又悄聲犯嘀咕,末了仍不放心,又起身上前幾步立於床邊,彎腰輕手輕腳地替讓人操心的文軍師掖好被窩,這才悄無聲息地離去。

燭光一熄,房內重歸漆黑,暗夜中的文司宥仍安適地闔著眼,唯有唇角柔柔勾起一抹稱心如意的淺哂。

外頭亦在他的拖延下歸於風平浪靜,欲拒還迎雖有小人得志之嫌,不過終究是他佔據了自家得意門生最多的時光,省得餘下的蒼蠅再來勾三搭四,叫愛徒蠟燭兩頭燒,心累得很。

曾幾何時已慣於正宮之姿的文司宥心滿意足地徹底安歇了。

也祝愛徒好夢,願你……夢裡亦有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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