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夫妻終守婦道。」文司宥無動於衷地繼續道,「可到底非明媒正娶,如此不正經的關係世道難容,又置主人於何地?崔寧心虛使然只得提議正好趁失火哄亂,連夜遠走高飛。秀秀便也夫唱婦隨了。」

「啊?」分明只差臨門一腳,這就走了歪路?我不由得感到扼腕,「連明媒正娶的允諾都等不了,這兩小情侶可真是……」

「你也這般覺得?」文司宥忽揚一抹輕如浮雲的淺弧,「如此名不正言不順,亦是文某不願見的。」

「……?」我手邊的差事不禁緩了緩,只因文司宥罕見在兒女情長這方面竟有一己之見,著實難得……呃不,是見鬼來著!

「總之兩夫妻在離京二千里遠的偏縣暫且安頓下來,小日子頗為愜意。」文司宥一語帶過兩人的幸福美滿,不出意外的話就要出意外了,「偏生唯一差池便是足以將二人打回深淵的重大過失,崔寧竟沿襲京中輾玉匠的名頭。」

「生意是招攬不少,自然也吸引不少外地來的寄居官員。」文司宥徐徐道,這般輕忽大意的失算,自然得不到他字裡行間的同情,「這一傳十、十傳百,便是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的典型,准會出事。」

「郡王的人找上門了。」我言辭鑿鑿道出板上釘釘的展開。

「咸安郡王把兩人解回府中治罪,將男的押送官衙、女的捉至後花園。」文司宥淡淡道出輾玉匠原形畢露的軟弱與無情,「崔寧為了爭取從輕發落,便將與秀秀邂逅私奔之事推託得一乾二淨,強詞奪理盡是對方一廂情願、不擇手段,自己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

「好個人渣本色。」我聞言直蹙眉。硬了,拳頭硬了。

「於是崔寧被輕判遣返他鄉,而秀秀無消無息。」文司宥輕描淡寫,烘托氣氛低迷之餘,我直覺嗅到一絲不對勁,「可正當他再度遠走高飛時,一頂兩人抬的小轎子忽地由後趕來,沒想到竟是了無音訊的秀秀,梨花帶雨地求他帶她一起走,哭說左不過被打了三十竹篦以示懲戒,趕她出府自是不屑再追究了吧。」

「啊?」

「崔寧經她一番動之以情的遊說,只稍猶豫片刻,便點頭答應了。」

「……好傢伙,也真是一個敢湊、一個敢收。」我不以為然道,「那押送的差役莫不是不想活了?也真敢眼睜睜成全這倆不識時務的你儂我儂。」

「差役深知郡王性如烈火,左右向上通報保不齊被連帶降罪,依舊保不住小命。」文司宥有條不紊地答道,「況且他並非郡王府的人,故不欲惹事生非給自己找不痛快,索性承了這對鴛鴦的阿諛奉承,對秀秀的事守口如瓶。」

「那豈不從此逍遙快活了?」我以為故事就要到頭了,沒承想還有轉折。

「崔寧回鄉仍執意開輾玉舖子。」文司宥簡明扼要道。

「哦,那我先默哀三秒。」我哀莫大於心死,這倆逃命鴛鴦就不知隱姓埋名為何物嗎!

「話本罷了,無須認真。」文司宥輕淺一笑,安慰道。

「說來也巧,崔寧似是注定與皇族脫不開關係。」我聽文先生繼續道,「有一日,聖上賞觀音不慎將那玉玲兒給弄脫了,正愁找不著人修復,便在玉觀音底下發現了匠工之名。」

「於是崔寧被傳召入宮,因修好觀音而名聲大噪,且皇上青睞有佳,特重賞?」我娓娓道出不意外的進展。

「豈止,聖上還赦免崔寧之罪,准他回京開鋪。」文司宥道出震撼彈。

「他還真敢啊?」我瞠目結舌。

「他開了,仗著有聖上庇護,心大得很。」文司宥不鹹不淡道,「不出三日,郡王府的郭排軍便路過此店,如見故人般殷切打了招呼。」

「然後砍了他的腦袋?」我心想既是那跋扈郡王的人,許也有幾分血性。

「並未,天子腳下又是大庭廣眾,想什麼呢?」文司宥啼笑皆非地搖搖頭,隨即語氣急轉直下,「可此間敘舊,郭排軍見到櫃台後的秀秀,卻無端面色鐵青,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跑去告狀了?」我挑眉問。

「是,卻不光為了告狀。」文司宥忽地牛頭不對馬嘴,「他向郡王秉報,有鬼。」

「……啊?」我懵了,跟著一頭霧水。

「郡王血氣方剛,聞言險些又要抄起劍砍殺尋他開心之人。」文司宥也不賣關子,直接挑明,「那郡王原話曰:『一派胡言!秀秀被我所殺,埋在後花園,你親眼所見,今日竟敢胡言亂語,是存心戲耍本王嗎!』」

「嘎、嘎?」我腦子頓時亂成一鍋粥,說好的情愛話本呢?敢情哪位作者腦子進水,才能異想天開如此峰迴路轉的神展開!言千曉?暮色?還是他倆的親戚?

「此事邪乎,可想當然耳郡王並非信邪的主,自然力求佐證。」文司宥輕笑了下我憨傻的反應,徐徐道,「不日郭排軍便聽令返回輾玉鋪,欲帶秀秀進府,讓主子親眼瞧瞧。」

「見著了?」我抱著一絲希望,小心問。

「你猜?」文司宥似是有感我若無其事掩蓋的一絲惶恐,突然又故意賣關子,「郭排軍瞧著秀秀未免過於從容,竟順從地輕易入了迎她的轎子,且一路相安無事;可待到王府前,示意她出來給主子瞧一眼時,轎內卻悄無聲息。」

我不禁屏息一待,就怕等等又有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展開,且眼見這外頭雨夜烏漆墨黑……不要太應景!

「還想繼續嗎?」文司宥慢下說書步調,偏頭明知故問。

「當然繼續啊!」停在這兒未免惹我浮想聯翩,這還怎麼睡得著覺!

文司宥清雅一笑,我心想他若真有狐狸尾巴,此時肯定正狡詐輕晃,磨人得很!

「郭排軍千呼萬喚使不出一介婦人,許是沒什麼面子,於是心一橫便大著膽子掀起簾子。」文司宥故弄玄虛一把,滿足我這逗趣又捧場的反應,便遂了我的願繼續,「不料,登時如一桶水傾在他身上,張著嘴合不上──轎內空空如也,哪有半個活人?」

我抿了抿嘴……免得也跟著驚得張了嘴合不上。

「除了郭排軍,加之兩個轎夫眼見為憑,郡王頓時焦頭爛額也不知如何是好。」文司宥逐漸鋪陳高潮,「這不,自己的內人是鬼的流言頓時鬧得滿城風雨,甚囂塵上使崔寧惶惶不安,於是趕著向不久前才一併接回家中贍養的璩公璩母求證。結果你猜怎麼著?」

「……」不敢猜、不敢猜!「先生你行行好,若我今夜睡不好,可要怪罪於你啦!」求你做個人!

文司宥莞爾,居然還有心情笑!「那兩老面面相覷,一聲不吭走出門,望著清湖河,竟撲通地跳下水去了。」

「崔寧有心救人,卻眼看回天乏術。他沒情沒緒回了家,見秀秀已在家中好整以暇等著他,崔寧再也禁不住驚恐,腿一軟跪坐在地,求她饒過一命。」

「原來秀秀因他早死了,原來秀秀父母聽聞閨女死訊也老早跳河自盡。」文司宥雲淡風輕地為故事結了尾,「崔寧縱使後悔莫及,也為時已晚。猛地大動靜引來鄰里察看,但見──兩部脈盡總皆沉,一命已歸黃壤下。」

「這輾玉匠也被扯去,一塊兒做鬼去了。」

「……」搞了老半天,原來是煙粉類話本啊!

 

※※※

 

故事慘絕人寰戛然而止,文司宥的髮正好乾透,而我的心也涼了一半。

「先生你心是真大。」故事末了頗有後勁,我語尾微抖仍有些忍俊不住,「這大半夜的讀什麼人鬼情未了啊!也不怕把自己一身雞皮疙瘩都掉光!」說罷,我還刻意搓了搓雙臂,展示一下這才是人此刻該有的哆哆嗦嗦!

「莫要忘了共讀一事是你情我願,可不能冤了文某。」文司宥隱忍一絲笑意,好整以暇道,「怎麼,想不到你膽子竟這般……」

「我膽子大得很!」我死鴨子嘴硬,「不過是這故事實在不合時宜,我一時防不勝防罷了!」

「哦?既然如此──」文司宥不置可否,隨即話鋒一轉,「那不如藉溫習算學,來緩和氣氛可好?」

「……」我能說不好嗎?這氣氛居然還能更烏煙瘴氣嗎?!

文司宥似是察覺我的不情願,語氣越發溫柔,「交易雙方講究公平,若你無心,文某也不願將就。」

雖然但是,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說我與算學之間至今都是得過且過,從來就沒有你情我願?

我心裡犯嘀咕,可今夜注定觀不了星,我自是不忍再拂了文司宥的興致,只好抱著壯士斷腕的精神,強顏歡笑道,「好是好……不過久逢甘霖情致正好,今晚就不琢磨別的了吧?學生有個主意,不如整點好玩的!」

「哦?花學子但說無妨。」文司宥饒富興致道,從容神態讓我夢回久違的黑榜先生……大可不必啊!

「不如今夜來一場你問我答的遊戲。」我眼珠一骨碌地轉,企圖讓萬惡的算學課能好過些,「但是吧,畢竟我與先生之間實力懸殊,故今晚不論罰、只論賞可好?全當鼓勵性質,興許能激勵學生的學習熱忱!」

文司宥做洗耳恭聽狀,竟不否決我沒個正經的餿主意,看來我今夜有望混吃等死,有魚可摸使我快樂!

「難得你這般踴躍,為師依你便是。」不管文司宥看沒看出我打醬油的心態,總之他縱容一笑任我胡來,還怪貼心地道,「既如此,為師也早吩咐侍女備好小點,就當你所謂的鼓勵性質,可想好該如何賞?」

啊?連吃食都有?原來文司宥在這兒等著我呢!不過左右都躲不了算學課,規則都由我訂豈不正合我意!「那就連對三題者可向對方求賞一個願如何?」

此時,經文司宥傳喚的侍女守禮安靜地進了門,放下托盤上的牛乳與芸豆捲,便知趣悄然地退下了。

「反之為師亦然,是嗎?」文司宥問,字裡行間有些耐人尋味。

「先生與我相差懸殊,連對三題還不容易嗎?」我悶聲咕噥一句,「連對百題還差不多……」

「嗯?」

「沒事!就依照辦理吧,才該公平!」我就承認我慫,萬萬不敢忤逆,「那我先來!第一題:今有雞翁一,值錢五;雞母一,值錢三;雞雛三,值錢一,凡百錢買雞百隻。問雞翁、母、雛各幾何?」

「雞翁四隻,雞母十八隻,雞雛七十八隻。」果然為難不了文司宥,「輪到為師出題一:今有漆三得油四,油四和漆五,今有漆三鬥,欲令分以易油,還自和餘漆,問出漆、得油、和漆各幾何?」

有了補給腦筋養分的甜食,我埋頭與算學題較量,只得計較出勝負不可,「出漆一斗一升四分升之一,得油一斗五升,和漆一斗八升四分升之三。」

「換先生接招了。第二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

「二十三。」饒是我這算學課榜首也得掐指算個老半天,怎麼輪到文先生這兒總能輕易呼之欲出呢?!

「出題二──」文司宥居然還悠悠哼唱起了小調,「遠看巍巍塔七層,紅光點倍加倍。共燈三百八十一,問尖頭幾盞燈?」

「……還能不能好好玩耍了?」我嘖嘖稱奇,咂舌之餘搔首踟躕,「要不,先生你再給我唱一回?」

「……」文司宥不答,反笑問,「花學子是在耍為師玩呢?還是在耍為師玩呢?」

「……失敬、失敬!」我碰一鼻子灰,只得摸摸鼻子認命解題,「一百九十二盞。」

「換我出第三題:大家湊錢買一件物品,每人出八錢還餘三錢;每人出七錢還差四錢,問人數、物價各多少?」

「七人,五十三錢。」行吧,算學範疇就沒什麼題能難倒文司宥,「輪到為師出題三:趙嫂自言快績麻,李宅張家雇了她。李宅六斤十二兩,二斤四兩是張家。共織七十二尺布,二人分佈鬧喧嘩。借問卿中能算士,如何分得的無差?」

「……行了,看得出先生游刃有餘,別打油詩了。」文先生越是樂在其中,越顯得我自顧不暇,我暗自拂了拂莫須有的冷汗,只得甘拜下風,「再容我算算哈……李家五十四尺,張家十八尺!先生,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啊!」

「為師向來說話算話。」許是當真從中得到不小的樂趣,文司宥牽起一抹煞是好看的弧度,「願賭服輸。說吧,想要為師賞你什麼?」

我忽地一眨眼,老實說還真沒想好要什麼,「不如──」我左思右想沒個主意,卻冷不防盯上了文先生正拾起的糕點,「不如,先生賞我一塊芸豆捲可好?」

「嗯?」文司宥面色疑雲未散,我便冷不丁傾身低首叼走了他輕捏指間的甜食。

嗯,未免過於……齁得我兀自心虛。

「……」文司宥一頓,唇瓣微抿,欲言又止。

我自覺有愧撇開眼,默默嚥下甜食,又堂而皇之地認罪,「──學生自罰兩題算學。」

文司宥聞言,遂不再沉默,「文某說過,你我之間談何……」

「雖無冒犯。」我自認得意忘形,便打斷文先生的話,執拗地虛心認錯,「但學生心裡有數,確實佔了便宜。」

文司宥無法,只得隨我去了,但他隨即話鋒一轉,「罰題尚不急於一時。莫要忘了,你也還未許我一個賞。」

我聞言,探究的目光又回到文先生身上,「那先生想要什麼?」

「文某倒也沒什麼想要的。」豈料,文司宥卻又不按牌理出牌,輕描淡寫道,「只是你今夜若再歸返未免狼狽,外頭雨勢遲遲不見轉小,索性想留你一宿避避風頭罷了。」

他固然一副處之泰然,可我又如何自處?叫我怎能恍若未聞……悄然漫開的倉皇?

「我……」顧及文先生,我自然猶疑不定;可這人倒好,莫不是尋我開心吧?「我說你……」今夜種種,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

「天色陰晴不定,文某怎有把握花家主會如約而至。」察覺我心生疑竇,文司宥不緊不慢道,倒顯得我游思妄想似的,「又,怎能料事如神你向來一時興起的把戲?」

「……」你明知我跳脫,說不准拿捏了我的性子呢?

且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對我的到來又何嘗沒有幾分成算?

你又豈會不知,我對你向來上心幾分?

「別多心。」文司宥適時點醒了我,話語間隱隱無奈,「怎麼文某留你躲雨的好意,在你眼裡竟成了陰謀詭計?倘若不願不妨直說,我自然隨你……」

「先生有所不知,我這不是在替你著想嗎?」我如被潑了桶冷水,煞住了自我掙扎的思緒迴圈,禁不住嘀咕道。

「……?」文司宥神情佈上單純的疑惑。

嗯,我懂,你是不是覺得咱倆在雞同鴨講?

「先生,不懂就對了。」我終於如釋重負,藉文先生的茫然反倒鬆了一口氣,「確實是學生腦子進水,想多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在這兒借宿一晚,多謝先生收留之恩。」

文司宥見我又忽然鬆口得乾脆,越發不明所以,「你……」

「哎,先生!肯定是我甜食吃多了,怎麼越發糊塗了?」我追悔莫及自己的大驚小怪,趕緊裝傻充愣,當務之急得蒙混過關才行!「哎唷,肯定是被齁到犯睏了!不如洗洗睡了吧?」

「……也好。」文司宥默了默,終究隨了我的自說自話,「時辰不早了,睏了便睡吧。」

「好嘞,祝先生好夢!」

得令,我健步如飛,爭頭籌似的直奔床鋪逃之夭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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