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後突臨陣雨,這甘霖一降就是好幾天。

潮氣濕重,澆得我人都有些蔫了,所幸文司宥的別院新趣玩意兒多得是,夠咱倆打發時間。

沿著屋簷淅瀝滴落成渙渙雨簾的光景別有情致,老是悶頭鑽研算學也沒什麼意思,我便提議玩些別的,免得真把自己給種出菇來。

於是屋內便有了別樣景象,漫不經心的落棋聲不時與沏茶的涓涓流水錯落有致,和窗外淋漓的雨滴交響成曲,聽著還頗有意趣。

「四之十六。」窩在窗邊榻上的我道予對手聽,第一手落在左上角的星位。

「十五之十六。」席上正溫壺的文司宥嘴角淺淺一揚,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變了,雖你我對弈經驗不多,可文某猶記你從前分明第一手總中意小目。」

「從前我短視近利唄。」我邊胡謅、邊替文先生擺棋,暗地裡則時刻留意沸水會否傷及無辜,「四之四。」

「非也,不過更重視實地罷了。」文司宥唇角婉轉一絲無奈,也沒打算將我隨口的一句自貶聽往心裡去,「相對而言,亦更計較局部得失。」

「可經宣照順水推舟一事,文某心知花家主如今對全局發展已有更深的徹悟。」

我漫不經心地讓棋盤上的黑白子一來一往,險些將那一席話左耳進右耳出,實則始終更在意文司宥那邊沏茶的動靜,「四之二。」

文司宥聞言饒富興致地輕哼出聲,「話才剛出,花家主反而迫不及待給文某出個小套手難題,倒是反骨……六之二。」

我一頓,眉頭漸凝,「三之二。」企圖打吃兩白子。

之後白子再長,黑子堵上,白子拐出,黑子企圖再堵──

「五之三。」文司宥不急不徐道,自右上方外圍猝不及防打吃。

我些許一慌,那肯定得跑!

所幸白子目前氣不夠長,「一之三。」我回敬一步叫吃。

文司宥毫不在意角落的幾目死棋,「三之四。」叫吃。

我收不住他,只得蹙著眉繼續跑。

「七之三。」文司宥繼續叫吃。

於是我跑、他追、我又跑、他又追──嘖,分明我開頭優勢,怎麼發展跟我想的天差地別?!

「啊……」

文司宥步步緊逼到了頭,緩緩吁了氣,不外乎是予我喘息空間默哀,「看來我的征子較為有利。」

「可不是嘛……」我蔫嗒嗒地抽了下嘴角,自覺開局分明握有先機,竟被自己給玩崩,確實有失顏面。

「此局寓意頗有前瞻後顧的示警意味。」文司宥徐徐道,洗茶之舉行雲流水,「謀其弈也好,謀其利也罷,顧全大局無時無刻不可大意。你說是嗎,花家主?」

「先生說的自然沒錯……」我從棋盤微撇開眼,嘴巴倔強,「可你也要知道,燙傷難治。」

文司宥不以為意地揚了抹淺弧,分明想以實證堵我的杞人憂天,待一局畢,便邀我歇口氣,「先喝杯南塘龍井吧,整頓之後再繼續對峙也不遲。」

「嗯……好茶。」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先生你丈量精細出不了錯……我這不是關心則亂嗎?你反倒怪起我來了,真是!

下一局對弈,文司宥疑似打擊報復我與他下棋不專心,開局就給我下套得不意樂乎!

兩黑子、兩白子各占兩角星位,接下來該是點三三延伸成布局常見的定石才是,雙方合該勢均力敵,然而──

「十七之十五。」依然謙讓執白子的文司宥出其不意道。

「嗯。」十六之十五……我下意識替他擺棋的動作一僵,「不是,什麼?你故意的吧!」開局無理手啊這是!

「與文某對弈,僅憑直覺可是會吃大虧的。」文司宥隱隱含笑,倒不否認其中的故意層面,是樂見我撓腮撧耳,還是意在我肯因他竭盡心力、心無旁騖。

總之,這局博弈我就注定沒好果子吃,「我去,天下劫……」天要亡我啊!這是人能幹出的事嗎?!

今日已不知第幾回丟兄長和雲心先生的臉了……都快無顏見人啦!

我心灰意冷地擺了文司宥的兩顆死子,開擺認輸了。

「投降輸一半。」文司宥含笑道,偏頭朝我這一望,半哄半慫恿,「真不再試試?興許能死裡逃生,讓為師看看你能魚死網破到什麼程度也未嘗不可。」

「……我才不興這般對待先生呢。」我沒趣道,手邊收拾殘局的動作不帶一絲猶豫,「何況我再怎麼掙扎,先生依然遠超過十目優勢,加之終局數子我還得貼目呢!」

「這才中後盤,你便能窺見未來大局已定。」文司宥卻反而欣慰一笑,與我牛頭不對馬嘴,「可見你計算力之傑出,果然不負為師最得意門生之名。縱使大局觀略有差池,不過仍是可圈可點。」

「嗐,先生就別為難自己替我找台階下了。」我擺了擺手,而後撐著手後仰身子犯起懶來,耳邊雨聲有利淨心放空,放鬆之際分外悅耳,「論大局觀還得是先生,學生望塵莫及。」

「其實幾分惰性使然,促使今日勝負已定,你自個兒心裡有數。」文司宥悠悠道破我學藝不精的真理,「如若勤練詰棋與死活題,自然能更上一層樓,不如……」

「不如我們來吃茶點吧!」我驚覺不妙,當機立斷截了文先生的話,暗忖他當年黑榜之名當之無愧!

文司宥笑話我的弧度一閃而逝,別以為無時無刻無不留心先生的我沒注意到啊!「看來你今日亦有備而來,吃什麼?」幸而他從善如流,並不真心為難我。

我一骨碌地爬起,挨著文先生坐在一旁討茶,「桂花栗子羹!」嘿,一提到糕點,我可就不睏了!

文司宥一副拿我沒輒的樣子,一套沏茶之舉是一貫的清雅端莊,「正好烹煮新茶,且等著吧。」

「好,先生煮茶,等多久我都甘之如飴。」我不禁認真道,只因我與文先生心知肚明,這其中費了多少刻苦努力,方才得以拾回此番雅興。

「你還真是會說話。」文司宥不由莞爾,徐徐沖泡茶香。

熱氣嫋嫋,裊裊桂香,沐浴屋外輕快淅瀝的歡快音律,實乃雨季一大享樂。

 

※※※

 

這雨一下便沒完沒了,午茶之後亦不見消停。

直到傍晚方才暫歇,我僥倖趁著沒雨,攜文司宥出門移駕至飯廳與眾人齊聚用膳,鼓腹含和後再扶文先生回房,才得以溜回自己的寢居梳洗一番。

「嘿,來得早不如來的巧!」連夜陰雨自然觀不了星,不過我仍赴文司宥的約,路上又被連澆了稀疏幾滴,我便暗道不妙,連忙加緊趕路躲進別院避雨。

「嗯?怎麼翻窗而入?」我才剛掀窗跨坐進來,便撞見正從屏風出來身著寢衣的文司宥,活生生上演何謂人贓俱獲。

「哦,這雨總下得突然,我急著躲進來……」我話到一半逐漸失了底氣,五感冷不丁全焦距在文司宥披肩及腰的濕髮,以及屋內顯然未及散去的蒸騰熱氣。

我眸底閃爍一瞬,默默將窗子再敞開些。

「可要……替先生梳理?」我情不自禁的關心藉雨聲掩護心猿意馬的雜念,顯得含糊不清,卻仍執意引入些許涼意,只為掃去自個兒心術不……咳,不合時宜的旖旎。

文司宥顯得有些意外,我等了片刻也不見他應答。

都說大景人的沉默是一種婉拒,可不容我自以為是的揣測,文先生卻又逕自步向我,搞得我心裡直打鼓!

直至我留意文司宥踱步間順手抄起案桌上的書冊,才後知後覺會意他算是默許了我自願代勞的好意。

我暗自甩了甩頭,趕緊言歸正傳,「先生,到這邊來吧。」下午烹茶餘留的炭火仍管用,我拉著文先生落座邊上暖和身子,順道挨著炙燒的暖源能快些將髮擦乾。

穿梭指間的柔順髮絲令我呵護備至,萬般不敢有任何踰矩,一方面又好奇文先生手捧的書冊為何物,竟這般津津有味,「先生正在讀什麼,可以說與我聽嗎?」另一方面也藉展開話題,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讀的這章題曰為《輾玉觀音》。」文司宥向來不吝嗇分享所見所聞,便遂了我的願,「文中始於一位咸安郡王見路上一女子煞是好看,便將她買回府中,取名為秀秀。秀秀如名繡工精巧,連御賜的團花戰袍都能繡出一模一樣的,令郡王好生驚豔。」

「說來朝廷有賞,郡王合該回禮謝恩,正愁府庫內的羊脂美玉該如何雕刻進貢,便有位服侍王府多年的崔姓輾玉師傅毛遂自薦提議製成南海觀音。」文司宥娓娓道來,「那栩栩如生的觀音令郡王甚是滿意,因此崔寧備受喜愛,薪俸倍增。」

我不禁洗耳恭聽,正胡亂揣測這幾人之間有何貓膩時,故事急轉直下。

「有一天井亭橋失火,波及郡王府。遊春回來的崔寧正吃酒,忽地自窗邊聽到街上百姓吆喝著走水,便急忙奔回府。」文司宥不過平鋪直敘,光是如此,便足以吊我胃口,「可府中早已人去樓空,獨獨落單的女子迎面撞上──那便是秀秀。亦是郡王曾一時興起許給崔寧的半個準娘子。」

「崔寧自是義不容辭將人救出府,可男女授受不親,不曾想這秀秀如此膽大妄為,竟求他收留一晚。」

我偏頭凝神,顯然文司宥講的故事,已引我入勝,「他留沒留?」

「碰瓷這等雕蟲小技,但凡稍有懷春的男子又怎能不上鉤?」文司宥神秘一笑,「且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名正言順曰是以酒壓驚,可依你看,換作借酒壯膽是否更順理成章些?」

「是這個理沒錯。」我思忖間點點頭,卻不由得撓腮困惑,嘶……怎麼跟我往日總愛看的情愛話本盡展越發有幾成像了?

「又道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文司宥不再賣關子,如實交代書中所述,「秀秀許是深怕經此一遭從此孤苦無依,軟磨硬泡竟當真說服了崔寧。當晚,兩人便做了夫妻。」

嚯,這般刺激!

不對,先生你到底在看何種書啊?!我看文司宥的眼神猝然叵測了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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