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這就是你跟玉先生說的有得忙?」
「怎麼了,哥有說錯嗎?」端坐案桌另一側的花忱偏頭投以堅毅的目光,「你身上的疑難雜症自然得儘快治好,為兄可還念著與你一同慢慢老去呢。」
世子隻手擱著手枕,該把了有一個時辰的脈吧?他木著臉面對一個個接踵而來的大夫,神情荒唐,「你是發了懸賞令嗎?」
「怎麼可能,為兄可不傻,自是另闢蹊徑。」花忱分神監督大夫之餘,慢條斯理地徐徐道之,「要是鬧得人盡皆知,拿不準又有多少居心叵測之人想藉機禍害吾弟呢,此事真貌自然不可張揚。」
由著醫者們排隊使出渾身解數,妄圖妙手回春,世子疑惑地問:「可玉先生該與你提過……」
「是,你身上此症超脫醫術範疇。」花忱定眼望著他,接著回道,「可說不準呢?事關於你,我何以輕信旁人?饒是望舒告諭,為兄也需查驗才可放心。」
世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隨即又心知肚明什麼,遂不再多言。
自寒江平反一戰,有些人雖仍情同手足,但到底還是些許不一樣了,一旦萌生嫌隙便不足以託付所有。
思及此,正逢下人上前稟報有來客求見,打斷了世子的思緒,「誰?」
「來人自稱一武館學徒,說少主一聽便知。」
世子聞言確實眼睛亮了亮,轉頭驚喜道:「哥,是我的朋友!」兩者其一都是將來大有可為的可愛弟弟!
「一武館,可是位在安盧的武學道館?」花忱略有耳聞,瞧著么兒溢於言表的歡躍,眉眼隨之柔和了起來,「既是遠道而來,速速請客人移駕會客廳歇憩吧。」
有人等著,世子不再胡思亂想,決意耐下心靜候慕名而來的江湖神醫們各個絞盡腦汁,最後無疾而終,他也絲毫不見氣餒,整了整衣袖皺褶,便迫不及待地捎上哥哥認識他的友人。
一腳踏入會客廳,世子的目光意外地映入兩道一紅白、一銀黑的身姿,更是萬分驚喜,「小安!小十四!」這兩個小傢伙分明感情好,出門在外搭伙的機率卻是少之又少!
安如是見到人總是耐不住欣喜地一喊,「哥!……哥?」喊到一半又因對上與之齊平的視線,而遲疑幾分,「哥哥,你果真出事了?」
「沒出什麼大事,莫憂心。」世子當機立斷先安撫兩隻小不點,「對了,我這事不外傳,你們如何得知?」
「到底也是因為小安身為過來人的敏感。」如舊冷冷清清的十四夜向來話不多,一開口便直奔重點,「府上招辟的許多江湖神醫也曾看過他的無痛症,因此我們才察覺應有蹊蹺。」
「哥哥,怪我未辨清是非偏要不請自來。」安如是老老實實地承認是自己起意在先,面有愧色,「可我一想到南國公府府中有疾的說不定是哥哥,便坐立難安。」
「是我利用他的擔憂鼓動為之。」十四夜與他並肩坦承衝動,勇於共同承擔,「小安本按捺著憂心,卻因我執意親自走一遭,這才雙雙到府上叨擾。」
「你們……」世子簡直哭笑不得,「我都還沒說什麼……不對、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你們一個個卻像在閻羅王前供認不諱的模樣實在令我誠惶誠恐!」
「對了,難得來一趟,讓你們互相認識認識。」他化解小孩子單方面懺悔的尷尬,「小安、小十四,這是我家兄,南國公花忱。」
「「拜見花家家主,貿然叨擾實屬不該。」」安如是和十四夜誠心施了禮,同時對初見的南國公所散發周身的氣度先是敬畏三分──真不愧是世子的兄長。
花忱予以安撫性的寬宏笑容,「無妨,既是吾弟之友,便是自己人,無須拘禮。」
「大哥,這是安如是和十四夜。」世子向兄長介紹道,「他們是我出門在外歷練時交好的朋友。」
「南塘安家少主安如是,身為同鄉自是淺識。」花忱面色和煦地與兩位相談,「沒記錯的話,這位十四夜可是出生自齊安?兩位皆是生的極俊,將來必定大有可為。」
「過譽了,大哥哥。」安如是率先靦腆起來,雖仍面色淡然,頰畔倒是暈開羞赧的淡淡粉色,「既是哥哥的哥哥,我……能喚你一聲大哥哥嗎?」
花忱眉眼間漫開慈父般的光輝,作容光煥發貌,「自然可以,那我便也喚你小安可好?」畢竟被一群三三兩兩的嬌小孩兒這般圍繞的仗勢已是久違了。
「嗯,自然好。」安如是乖巧地點點頭,欣然應允了。
不過花忱自是也留意到有人心思飄遠,釋出善意的餘光捕捉到赤紅眸子注視時旁若無人的專注,不禁好奇地依循視線。
而朱色眸光焦距所向──竟是俠客小花的頭頂。
※※※
「喂,過分了啊。」世子向背對背的失禮小子抱怨道,「這就是你要的到此一遊紀念?小十四你禮貌嗎?」
「怎麼,不過丈量一下罷了。」十四夜向後瞥了眼背靠背的小矮人,實屬千載難逢,「難道小花玩不起?」
世子聞言故作寬宏大量地閉上嘴,心想小十四你就盡情優越吧,反正也就高興一時罷了,你大哥終究是你大哥。
花忱忍著笑,十分配合來客無理取鬧的要求,認真朝兩人的頭頂丈量一番,「嗯……高一寸,小十四勝。」
「不可能!」世子終究忍不住跳腳,氣急敗壞道,「我記得彼時十三四歲時正長個子呢,我應該不矮才對!」
哈哈,許是受了年齡退化的影響吧?花忱低頭笑看著小俠客難得為了這點勝負欲而失了分寸的炸毛樣子,那股較真的勁兒差點讓他捧腹大笑。
「是是是,咱們家小巨人是不矮,故而也就讓著小十四險勝罷了。」看完笑話不忘安撫,花忱順起自家么兒的毛可謂得心應手,「可也別忘了粗算一下,小十四甚至比此時的你大上半歲呢,願賭服輸。」
「好好,願賭服輸。」世子也就嚷嚷著好玩罷了,復而心胸寬闊的樣子擺了擺手,「說吧,想要什麼。」
其實只為了在身高上一雪前恥,十四夜倒也不貪,「聽你時常惦記南塘的風荷光景,不如今日帶我一睹風采。」
「行啊,小安也來嗎?」論南塘風荷,世子當真是百看不厭,「啊、不過我也沒忘和大哥的約定,我們本計畫今日要開張花氏點心鋪來著,你們有興趣嗎?不如先做糕點再賞荷呀!」如此偷得半日閒,豈不快哉!
有了朋友沒忘記哥哥,花忱不免欣慰。且瞧著么兒攜上兩位小少年領路而行,他不禁也油生出家裡多了兩個幼弟的錯覺,舒心地彎起唇角。
這大半天,南國公府著實熱鬧不少。
※※※
「南國公府如今復興,倒仍不多人。」自廚房窗口觀察了幾刻,也就小貓兩三隻偶爾走動路過,十四夜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啊?」好久沒以這身板揉製大量麵團,實在累得夠嗆,世子卻瞧他分神看花、看鳥、看家眷,偷懶倒是愜意得很。
「小十四啊,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世子語重心長,瞧瞧人家小安揉得有多帶勁兒!「人口堪用就行,我和兄長許多事都自己動手慣了,何況你看──」
十四夜的目光專注回桌台上的麵團,如今成了一張張圓狀面皮層層疊疊,包裹球狀豆沙,被小花合攏起待怒放的荷花苞。
「小十四你瞧,府中上上下下要是都由下人打理得妥妥貼貼,可不就沒了如今自給自足的趣味。」世子為自己的萬能巧手得瑟一番,「嘿、手藝沒生疏吧,哥哥?」
「當真是翅膀硬了,敢瞧不起你哥?」花忱被他的嘴貧挑起勝負欲,立刻心靈手巧地回敬五個生麵團荷花苞,「如何,為兄寶刀未老吧。」
世子捧場地點點頭,連帶這張嘴也收不住,「嘶,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頃刻,他便挨了一頓揍。
「你哥可是風華正茂,誰准許你嫌老了。」花忱也就虛緊了拳頭,非要教訓教訓這蹬鼻子上臉的小王八蛋。
「大哥哥,你看我做的對嗎?」安如是悶頭鑽研,大功告成倒沒忸怩地藏著掖著,而是展示半成品大方賜教。
「小安做的當真不錯。」花忱垂眸慈藹地欣賞小少年初試的工藝,語氣是慣於對小輩的鼓舞,「可比你哥哥當年動輒齁死人不償命的啟蒙手藝要好不知多少倍。」
「哥,你再罵?」世子不甘示弱地互掀老底,「要不我再請廚娘過來回首當初如何?分明與我半斤八兩還好意思說。」
花忱被他狠心拆台階也不見慍色,兩人平時嬉鬧慣了,連在孩子面前也不知收斂。
十四夜左張右望這對沒正形的兄弟倆,安如是更是難得口無遮攔由衷感嘆道:「哥哥和大哥哥感情真好。」
「可不是嘛,我兄長從小把我拉拔長大,能不好嗎。」世子理所當然道,「可以這麼說吧,沒有大花就沒有如今的小花。」
「哈哈,知道小俠客知恩圖報。」花忱暄和地笑道,「不過這話說得些許嚴重了,為兄我……」並非這般了不起。
「可由不得你反駁。」世子回頭挑眉截了他的胡,「這就是我眼中的哥哥,任誰也左右不了我。」
奈何不了他的花忱淺淺一哂,自家小少主是長大了、有主見了,卻仍把家兄捧得高高的。
居於弟弟心目中始終至高無上的位置,一股難以言說的滿足感漫開心頭──從來與虛榮心無關,而是純粹的融融暖意,化得他心花開。
只要你過得好、放心做自己,為兄便能這般高興一輩子。
※※※
四個人花了一早上桿麵團、製豆沙餡,揉捏成型再劃刀,不負眾望量產出精緻的玲瓏小點半成品。
生麵團如嬌花般被細心呵護地送進蒸籠,趁著蒸騰的空檔,三個早已如箭在弦的小少年化身成鄉間隨處可見的野孩子,以世子為首齊齊鳥獸散!
由著小俠客做地頭蛇領著兩少年郎遊山玩水,花忱放著蒸籠裡的氤氳熱氣慢工出細活,自個兒也沒閒下,將一朵朵荷苞下油鍋,受熱的花苞不一會兒便紛紛綻開層次豐富的酥香花瓣,現成了色香味俱全的荷花酥。
馬蹄糕的前身乃是鍋裡的馬蹄粉糨糊,做法簡單一人足以操作,花忱靈光乍現稍作修改了食譜,多放了應季的桂花糖與桂花瓣。
以調羹慢火攪拌,隨後蒸熱一柱香,剔透軟糯的彈牙甜糕便出爐了。
可口細點在朦朧熱氣中紛紛嶄露頭角,正等著被人細細品味,花忱暗忖著是時候了,便算準時機悠悠順著沿路的荷花池,前去逮人回家。
矜持盤居於池畔的十四夜率先察覺來人,撐著傘不鹹不淡地旁觀打撈現場,烈日下無興致下水的他瞧著那嘩啦飛濺的水花,便覺足夠清涼,隔岸觀火愜意得很。
一盞茶後,花忱一手拎著濕漉漉的安如是、另一邊腋下夾著更是滿身泥濘的小俠客,扛著兩大包袱功成身退。
傘下的十四夜尾隨在後,亦步亦趨地數著沿路滴落的小水窪,悠悠哉哉的。
數著一滴、兩滴、三滴……他終究忍俊不住,被這可笑的畫面逗得暗地裡勾勒唇角。
笑意的弧度頃刻間軟化了紅白交錯的冷艷氣質,暴露了反璞歸真的無邪模樣。
花忱偏頭朝身後無聲一睇,含笑作無事發生狀,回頭又掂了掂以臂膀夾著的滑溜重量,領在前頭徐徐踏上歸途。
秋初的蓮池漸變轉枯,才有了世子慫恿小安一同下水採藕這一齣鬧劇。
安如是笨笨拙拙地摸索底部的泥濘,遲遲不得要領;反觀世子熟能手巧刨著泥地就開挖,一尋寶起來向來管不住形象。
被夾在腋下的世子偏頭看了看也不嫌丟臉的大哥,再瞧著月清色外袍跟著沾上不少泥漬,至於被糟蹋的衣袍主人倒毫不介懷似的,令他這罪魁禍首自覺滑稽地嘿嘿一笑!
「還笑?」花忱自是耳聞那欠打的憨笑,一股傻勁倒叫他氣不起來,「待會可要罰你再多吃一籠哥做的定勝糕。」
「吃、都吃!哥哥做的我哪次不是照單全收?」世子嘴欠得理直氣壯,「那晚些時候該是吃不下飯了,到時林珊一問起,哥你可賴不掉,哈哈!」
「你啊……」這回鬥嘴勝敗分明,說不過他的花忱無奈搖搖頭,提著兩隻小傢伙頂著沿路上的側目眼光,總算回府了。
「哥哥,給你們添麻煩了。」安如是臨時套上世子在無心苑添購的服飾,身板差不多毫不違和。
「麻煩我惹的,小安沒事別亂背鍋。」世子自知理虧,悶不吭聲地被抓去如貓狗般刷了一通澡,再出現時已穿回久遠前的幼時舊衣,「嘿、沒想到還留了幾件,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是啊,虧得微霜找著了,否則你還不得光著屁股待客。」同樣換身衣裳的花忱狀似沒好氣地輕聲責備,眼底則波瀾起伏,映滿小花回歸舊時穿著的模樣,一股子酸澀的懷念自胸懷氾濫成災。
小少主這模樣,像極了他當初不辭而別見過的最後一面。
俠客小花獨自成長的芳華,本該是花忱注定積累終生的遺憾。
然而就這般咫尺地望入一眼,令他有種彌補心願的錯覺。
明知卑鄙……這一幕童真於花忱而言仍是彌足珍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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