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帶走回憶,只留下腳印。──西雅圖酋長
「沒食言,咱們會趕在立春從馬來西亞飛回去,開工前還能跟你們聚一聚。」
才剛登機著陸,來電者就等不及質問他們這兩個不合群的人,是不是真的打定主意這回過年要死不相往來。
打車匆匆抵達落腳處,這趟來得匆忙,解雨臣甚至沒來得及讓當地的家族產業幫忙搞一輛車呢,就得安撫這位潑婦似的奪命連環Call,「咋地,是秀秀發的紅包不夠厚,還是她又加油添醋跟你說了什麼。」
「這不是重點──話說哥們,能正常說話不,還再留戀東北呢?」
手機是開免提的,在窗邊眺望二十二樓高的黑眼鏡笑著幫腔:「是留戀哥在東北的傳說。」
這裡是市區隨處可見的Airbnb,居室的落地窗讓採光極佳,風景簡直太居高臨下了。但內部裝潢沒什麼高大上,就是一般公寓的設備,臨時住一晚,簡單舒適就行了。
「你不是南瞎嗎?少在那兒卷什麼羅馬帝國版圖。」手機那端的聲音抱怨這都啥跟啥。
黑眼鏡就笑:「孽徒,人家啞巴都隨你告老還鄉了,你還想咋地?替他再爭個前線出兵權啊。」他心說這傢伙就是被慣壞了,事關他家那位的人權就坐不住。
「──那還是免了。」對方果然又不幹了,「管你要十字軍東征還是啥,愛咋咋地。」
解雨臣嘆氣,師徒倆的對話簡直讓他胃痛,他趕緊言歸正傳:「行了,土產少不了你的份,要孝敬你師父回去再說,再貧下去你得賠我今天的機票錢。」否則全耗在國際通話,實在太浪費光陰了。
收線前,對面又哎了一聲,一頭霧水地追問:「奇了,你們不是說在泰國過年嗎?」
「就我突然想吃肉骨茶,正好我們度假的海島已經離檳城相當近了,反正免簽證,所以一時興起就直接過海關了。」
通話對面沉默了一下,才道:「這下子我終於信了,黑瞎子說你很喜歡吃這句話。」
剛才被一瞪,忍著在一旁不叨擾閨蜜敘舊的黑眼鏡又憋不住,笑了出來。
解雨臣無奈掛了電話,瞥向他:「你都跟他亂說什麼。」
「冤枉啊,大人。」黑瞎子擺了個投降的姿勢,說只是之前在崑崙山裡隨口提一嘴罷了,再多沒有。
「你最好是。」解雨臣信他個鬼,倒也懶得再追究什麼了,催促道:「走了,吃飯。」
然後入境馬來西亞的第一頓飯,真就吃肉骨茶。當地的肉骨茶文化發展到這個時代,什麼牛鬼蛇神都有,甚至連乾濕分離都出來了,非常有意思。
但第一頓正經飯,黑眼鏡想要有儀式感一點,還是決定帶老闆去吃正宗的,說是慶祝他不碰方便麵的一週期。
解雨臣道了句神經,但言而總之他吃得很香,因此就大發慈悲,不去計較編排他的狂妄特助了。
吃飽之後,他意猶未盡,決定去當地的超市,美其名曰實現跟發小約定的土產,實則又是掃貨各種調理包──尤其巧克力、肉骨茶湯料。
解董表示支持原產地,這讓齊助理頭疼極了。
※※※
午後天空不作美,解雨臣和黑眼鏡看著超市窗外堪比水濂洞的誇張景象,突然的雷陣雨將他們困在這座應有盡有的孤島上,少了一股絕望、多了一股滑稽。
這在馬來西亞相當常見,風雨總無預警地來勢洶洶,但估計不一會兒就停了──吧?
不過乾等著也不是辦法,所幸這個華人佔六成人口的城市實在是港台味過剩,騎樓相當普及。八、九零年代的經典港台片,解雨臣也看過不少,穿過一棟又一棟的復古民宅就是這個味兒。
直到沿路避雨,彷彿鑽過時空隧道,結果哆啦A夢的時光機的盡頭竟然不是過去,而是先進的大型商場。這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又讓他深有感觸,果然時間的流動到底是熵增、還是熵减,都還是個謎啊。
雖然埃爾溫.薛丁格在《生命是什麼》提到:「人活著就是在對抗熵增定律,生命以熵減為生。」──但事實是,目前已知人體的生命化學活動中,自發和非自發的過程,是同時並存的。
看來什麼時候科學公式不矛盾了,到時整個宇宙──乃至於一切的謎團也就解開了吧。
但按照微觀世界的法則,屆時他們所有人也都不復存在了。
人類這個生物,可能生來就是走在自取滅亡的路上吧。
這麼一想,解雨臣覺得自己其實並不孤單。
人生終有一死,別不承認向死而生,只是有些人更擅長當隻領頭羊去衝鋒陷陣。至於遙遙領先有什麼好處?不知道。
解雨臣猜想,可能不過是,早先一步獲得某些滿足、抑或實現某些知足罷了。
既然是必經之路,人總得尋個由頭自我說服,比如:身外之物般的虛榮,或是自我感動般的抽象。
很多時候人們只因在乎,而只管去在乎,過程的盡頭終究會面臨什麼,其實再精明的腦子也算不出奇異點,所以終點是什麼反而不太重要。
所以你替我把握的未來,或者我替你把握的未來,倘若有上帝視角,綜觀來看指不定也不過是前腳剛走、後腳就來的區別。
其實,可能就是沒什麼區別──你死了我也就死了。還有那個卦象。
但解雨臣還是會下意識犟著,總自作聰明,傻傻的。
那個害他像個笨蛋一樣的傢伙,忽地伸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回過神他才聽清這傢伙不厭其煩的問題。
「想什麼呢,老闆?該挑片子了。」
解雨臣沒搭理他,泰然自若地利用影院的觸控屏幕在線上劃位,自然得彷彿自己從沒走神過。
黑眼鏡也沒打算追問,因為他從來就不需要向他解釋什麼,他只是笑笑地打量這間影廳。時代科技在進步,人們為了享樂,真是想像力一點也不匱乏。
在馬來西亞看電影相當便宜,花點小錢就能升等VIP包廂,解雨臣當然是大手一揮,解鎖了Premiere座席。
馬來西亞的電影院相當有個性,包含但不限於設有小型遊樂場的兒童館,還有雙人床的情侶專場。
「講認真,真的不會乾柴烈火嗎?」黑眼鏡說道,「那還不如上世紀租片店的性價比高。」在店裡打個手勢,就能在小房間一片玩到底。跟店員混熟點準沒錯,保證你永遠不缺新鮮貨。
「火鍋電影院才真的會乾柴烈火。」大抵是閒到雞巴蛋的程度,解雨臣竟十分平淡地回應他沒營養的扯皮。
「還有這種東西?」黑眼鏡驚了,這些商業鬼才發展到這個世紀,還真是什麼錢都敢賺。
「嗯,過年好團圓啊。」原來解雨臣就等著他禮尚往來,好接這樁年夜飯的冷笑話。
「老闆,馬來西亞的商場已經夠冷了。」黑眼鏡對這笑話不予置評,「您不用特意提醒我,咱們現在還在過冬。」
「少來,不好笑嗎。」被人一手慣大的笑點,解雨臣說著就先忍俊不住,肩膀可疑地輕微抖動。
黑眼鏡說在人家的地界,咱們得安分守己一點,嘆氣著趕緊拉著人鑽進影院欲蓋彌彰,這才堪堪維持險些破裂的國際友誼。別忘了,華語在這兒幾乎是通用語言。
今天一時興起看的是恐怖片,詭異的昏暗光效,順帶能讓沒有素質的某人睡得更香,加上躺椅的加持,確實連左鄰右舍都昏昏欲睡了。但一驚一乍的惱人音效當然不夠解雨臣昏沉,與外人共處一室的警覺,跟幽閉的空間都不足以讓他懈怠。
出來時,黑眼鏡打了哈欠,解雨臣還精神著。前者問電影好看嗎?後者回說劇情一般,爆米花還不錯。
至於恐怖與否,那就別問了。如果拿他們的任何一段經歷去翻拍成一部驚悚電影,那麼得獎也只是分分鐘的事。
所以黑眼鏡只是哦了一聲,沒再細問,只是有點在意問:「那你晚餐還吃得下嗎?」
「那要取決於今晚吃什麼。」明明大事當前,無論如何這傢伙卻只在乎這點民生小事,讓解雨臣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詼諧。
但他無奈對自己眨眼的樣子,在黑眼鏡眼裡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無辜,他不禁莞爾:「轉涼了,吃點熱乎的吧。」看完電影出來時,天色漸漸入夜了,轉小的雨勢到頭來不曾停過,他也就順其自然撐開了傘。
黑眼鏡理所應當放慢一步,解雨臣後腳跟上就踏進了傘裡。
頭頂隔著被打濕而模糊的布幕,雨滴打在上頭淅淅瀝瀝的,讓周圍的人聲鼎沸被隔擋在雨勢浩大的喧囂之外。
他們這回陷入只有二人世界的小小孤島。
但有人半個肩膀還是露在外頭濕了,這把傘實在太小了。
「吃閩菜吧。」走著走著,解雨臣忽然有感而發,感覺不朝聖一下亞洲四小龍,就白費了身邊的復古背景板。
黑眼鏡笑說好,還調侃他可千萬別想不開跑去出道,到時內娛為了其他人能混口飯吃,合計得把他封殺掉。
解雨臣對此嗤之以鼻。首先依他的硬核背景,出道即冷凍當然是不管用;其次他在哪兒深造,哪兒就是他的商業帝國。
黑眼鏡就笑他,哪有人長得秀色可餐,就急著想退居幕後。
解雨臣回答道,厲害的獵人往往以獵物的方式出現。
「是是,您最厲害了。」要不是沒能騰出手,黑眼鏡都想給得意的人鼓鼓掌了。
「阿諛奉承該拿出誠意。」解雨臣表示並不受用,姿態妥妥的擺在那兒,「你得帶我到城裡最好吃的中式館子。」
黑眼鏡就笑:「行,您這頓福建菜代價可不小。要是讓喜來眠的三位老闆知道了,得抵制您進村。」
「沒事,咱有秘密武器。」解雨臣說著,對他指了指自己的厚臉皮。
「老闆,我懷疑你在內涵我,但我沒有證據。」
「你不是向來秉持著,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我以為是反過來。」
「有區別嗎?」
「好像──沒有哎。」
於是解雨臣滿意了。
於是過年把人哄高興了,黑眼鏡也就高興了。
他已經開始期待,年後人家孩子站上體重秤能有幾兩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