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旅行就像婚姻一樣,認為你有控制權絕對是錯誤的事情之一。──約翰.史坦貝克

 

 

 

 

 

凌晨時分,解雨臣醒來時,外頭天光未亮,身上被一件黑色大衣裹得嚴實。

他坐起身接住自肩上滑落的衣料,心裡有底看了眼斜前方相對只穿一件單衣的背影。

聽到動靜的黑眼鏡早透過後照鏡多看了兩眼,又不動聲色地目不斜視,乍似始終一本正經開著車。

連睡幾頓好覺,神奇得讓解雨臣有些恍惚,眨了下略乾澀的眼,不忘甩頭抖鬆難免睡塌的髮型,開始重塑體面。他無視前頭其實偶爾若有似無的目光,慢悠悠地扣上凌亂敞開的衣衫,隨後著手他每早作息,但現下唯一可執行的慣例,打開答錄機。

秘書通常會將發布的工作念白發個備份到他手機裡,他聽答錄機時也習慣擴音,方便手邊進行其他作息,比如喝杯水什麼的。

總之黑眼鏡被迫和上司一起聽了近半小時的工作彙報,他身為二老闆平常在公司聽的只多不少,於公於私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並且按往常經驗,不超過一小時的彙報,代表當天日程都還算清閒。

同樣慶幸今日份沒什麼急迫的事項需要親自處理,解雨臣鬆了口氣,同時對二老闆滲透公司內部的手腕,有時不得不刮目相看。總之這樣開啟新的一天,很難不讓人心情不錯。

五點半左右,自後半夜解雨臣睡了、又醒來期間駛了約有兩小時多,黑眼鏡調整了導航,中途繞去就近的天津北塘早市,一日之計在於晨,打算先覓食再說。

北塘早市也是本地人解決第一餐的常見生活圈,十一月六點多才日出已經算晚了,但不妨礙早市趁天色將亮未亮時,便已經聚集不少人氣。

下車前良心未泯,解雨臣將黑色大衣扔回去物歸原主,豈料開門灌進氣流的一剎那,差點讓他懷疑人生。車內恆濕恆溫,讓他後知後覺北方已是近零度的凜冽,尤其清晨輻射冷卻,冷不防的溫差足足硬控他五秒。

隨著一聲嘆息,落到解雨臣身上的圍脖,反而暖得他一哆嗦。黑眼鏡趁人凍傻之前,趕緊引領著穿進人來人往的胡同,此刻進食是最好的禦寒措施。

兩人對一大早壓馬路的興致不高,形形色色的攤販並不能夠致使他們優柔寡斷,於是個別想吃的都很快就下好離手。

三天一小作、五天一大作的黑眼鏡各方面而言打了場仗後,總是需要主食才夠補足熱量,輕易被茄子青椒餡餅、筋餅捲菜攏絡了心。早點吃慣糖油餅的解雨臣仍舊選擇了甜口,簡單的烤囊配豆漿就完事了。

「換我開吧。」吃完早點天色漸亮,解雨臣知道對一宿未眠的這人而言,日頭的光線不會讓他太舒服。

黑眼鏡說不急,重新出發上路,剛上高速不久,便分神向他討了一隻手。

回到副駕駛座注意路況的解雨臣好奇他想做什麼,按兵不動姑且先聽話伸出手,就感覺手掌骨節被人又摸又捏,問道:「你幹嘛?」

「盲人摸相。」黑眼鏡樂道,給自己圖個醒神娛樂。

敢情還越發上手了,尤其掌心的柔軟處被揉得發癢,解雨臣頭皮發麻忍俊不住,直說:「吃豆腐還差不多。」

「更羅曼蒂克的意象表達,這叫牽手。」黑眼鏡噙著笑糾正道,示意資本家多學著點。

解雨臣不置可否,支著下巴看向窗外倒退的無聊殘景,期間感覺指節一圈的淡淡壓痕被摩挲了一陣,「想它了?」

「沒。旅遊講究輕裝上陣,還是不戴累贅得好。」

「首先,它並不累贅。」

「OK,知道你喜歡。你不會真帶出來了吧?」

「……你猜。」

直到近中午,許是開滴滴走火入魔,黑眼鏡這才捨得將駕駛權拱手讓人。解雨臣暗自腹誹,對他沒必要的堅持又氣又好笑。

也是,由雇主兼債主專車伺候,面子還是太大了點。

 

※※※

 

連十小時的公路漂泊,饒是什麼都不做也累得夠嗆。

中午只在路上拿事先在早市買好的醬香餅墊肚子。一路從晨曦駛到薄暮,十一月的東北,下午不到五點就日落了,他們途經長春只得先停下來搓一頓飯,免得再晚就什麼都沒有了。

庫里南低調地臨停在西朝陽路胡同裡的一處角落。八成顧慮解雨臣的潔癖,黑眼鏡沒讓他下車,只嚷著排隊久站會腿酸,其實懂的都懂,是怕他但凡多打量一秒店面環境,疑心病作祟就吃不下了。

但是不行,路程在趕,他們的選擇並不多。中午只搪塞那麼點單調的主食,黑眼鏡容不得某個速食主義再拿麵包囫圇交代,只好這麼折衷處理,連帶回來的免洗碗,都要在上司面前噴酒精消毒了個遍。

這個車有新風系統,直接在車裡幹飯完全沒問題。

解雨臣妥協之餘,仍是堅持使用自己的筷子。中午只吃那麼一點,兩人各捧一盒飯,套用東北人老話一句,吃得嘎嘎香,「你說這一道道的菜多少來著?」

「666!」

「這麼盤,回頭把那店砸了。」

「我是說6、6、6!」乾煸肺片、手撕豬心都是這佛心價,「酸辣粉按北京物價,少說也得這麼賣,但在這兒主打一個免費。」

「哦,那我收回話。這麼良心的館子,回頭應該燒香。」解雨臣每樣都在黑眼鏡體貼試過了才動筷,問道:「東北人都這麼做生意嗎?難怪你酸辣粉打包那麼大一碗。」

「父老鄉親能容我,不爭人間造孽錢──這是東北人的格局,造就神仙廚子。」

「店裡開放一小料台自己調,愛吃多少拿多少。」黑眼鏡十分欣賞,這樣做慈善的餐飲大亨,現在可不多了,「包括這正經熬出來的牛肉清湯,免費的不拿白不拿,乾淨又衛生。」

「少看抖音。」

解雨臣唆了一腮幫子的粉條,細嚼慢嚥後下肚止餓,非常滿足,「酸辣粉不錯。其他配菜也都入了味,但不是臟器味,論費工跟成本,換在京城少說得訛你五、六倍。」

「當然,我調的能不好吃嗎。」黑眼鏡見他快速進食的樣子,相當得意,瞧著這吃相也下飯,胃口就更好了。

「不過,配菜怎麼賣的全是肉?」

「東北冷嘛,相當耗能。」

吃飽不多作停留,直接離開長春。基本上旅途哪到哪都由黑眼鏡主張,約莫再駕車五小時,他終於肯在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停下來休息了。

十點四十分,他們來得晚,隨意找了間招待所,拿泡麵打發宵夜,洗完澡便早早熄燈睡了。

 

※※※

 

生理時鐘使然,解雨臣五點就醒了,睡醒時黑眼鏡竟然已經不在了,台燈壓了張字條,原來人到水上市場整早點去了。

他慣性躺到十分才起身,打算沖個澡,就發現還有點餘溫的浴室已經先被使用過了。他不太在乎地踏入濕漉的窄小空間,打開熱水,讓熨貼的霧氣再度充斥著浴室。

最後一絲長途的憊倦被沖刷乾淨,換了件衣服清爽許多,他無事可做決定閒裡偷忙,應該不過份吧。

約莫半小時房門一開,回來的人並不如預期中伴著一身寒氣,可見此前主要的活動範圍是在室內,解雨臣不動聲色地迎了上去。「老闆,瞧瞧你最忠實的助理特地一早帶回什麼戰──」黑眼鏡話還沒說完,就被拽著衣領印上溫熱的柔軟。

解雨臣吮過他唇齒間帶有米發酵特有的甜香,放開人敏銳地衝他一挑眉。

「冤枉啊,老闆。」見東窗事發,黑眼鏡很難不慫,原本討好的笑更加諂媚了,說道:「當地人熱情,免費試喝的,我也拒不了。」

看在解雨臣眼裡,他這不要錢的笑只有欠兒可以形容,頭也不回就去吃早點了。

最後哄沒哄好,只有黑眼鏡自個兒拎得清,反正估計之後兩天可有得饞了。

飯後沒睡回籠覺,黑眼鏡默默陪工作狂辦公一會兒,懷疑這是針對他偷喝酒的公報私仇。

日上三竿,大老闆終於想到要出門。受人之託,他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資本家,去西市場掃貨。

起因是他拿昨晚的泡麵照發了一條朋友圈,附字:「員工旅遊,走一個。」,底下留言全是福建那幫不要臉的人在點菜譜──啞巴的手機估計又被劫去刷隊形了。

「你有什麼想法?」黑眼鏡看似饒富興致地掃過一個個醃製類商販,摩挲著下巴問。

這個市場賣乾貨居多,環境相較於傳統市場乾淨不只一點,解雨臣穿梭其中還算自在,左看看右看看,不太走心地評價:「感覺這兒能湊齊一鍋石鍋拌飯。」

「OK,中午吃石鍋拌飯。」奈何某人常常營養不均衡,黑眼鏡不死心,又道:「我是問你,就不想帶點什麼嗎?」

「不了。比不上你的醃菜。」解雨臣搖了搖頭,坦然道。

黑眼鏡卻見他研究的目掃向一整排的蘇耗子、打糕和米糕,總要隨口試探一下才甘心:「嚐嚐?」

解雨臣卻依然故我地牛頭不對馬嘴:「怎麼沒有年糕。」

「……行,知道了。現在就訂朝鮮館子。」黑眼鏡說到做到拿出手機,發現還沒到飯店的營業時間,只好先作罷。

走了一路,解雨臣仍是鍥而不舍剛才的話題:「你知道的,現在連年糕都有出微波──」

「花兒。」黑眼鏡難得繃不住,失禮地打斷談話:「你知道把你這壓寨夫人贖回來有多不容易嗎,但我怎麼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第三者?你嫁給速食得了。」

解雨臣看了看少見被他惹出明顯脾氣的人,並肩的幾步間,手背有意無意地蹭了人兩下。

一股涼礦特有的錚磨感,黑眼鏡看也不看就捉住搗亂的手,嘀咕了句還真的戴了,終究服軟,說:「得了,醃菜也給你做。碗麵少買點。」

大庭廣眾點到為止,解雨臣撒開指間束縛一枚粉戒的手,得逞之後心情還不賴。

 

※※※

 

中午黑眼鏡沒有食言,就吃朝鮮菜。

有意思的是,他作為外地人,挑的還不是遊客首選的那些地方,因此用不著包廂吃飯,也算不上太吵──也有可能是訂的臨時,海蘭江的包廂售完不過眨眼間的事兒,於是他們退而求其次避開高峰期。

這船翻的不算過分,解雨臣因為好吃的魚子拌飯,輕易就原諒他了。「馬齒莧嫩苗跟多春魚子倒是新鮮,真是活久見,還有我沒見過的拌料。」

「那是。」黑眼鏡瞧他胃口大開的樣子,總是很得意,高興壞了,生吃一大口牛百葉差點沒噎著,說道:「主要你沒怎麼在這一帶活動,不然可有得吃了。」

涼菜用香菜跟辣椒拌勻,吃著像生拌牛肉絲那個味兒,只是這邊多了延邊盛產的蘋果梨做提鮮,襯著牛百葉嘎吱脆,跟平時涮火鍋的那種完全不是一回事,就適合解雨臣這樣細嚼慢嚥的吃法,才不會卡嗓子眼。

和著手賤多點的蝦醬豆腐,兩人差點沒吃了。

所以說人不能吃太撐,容易昏盹。當然,方便麵大亨是不太能有這種體驗的──但是信任的人與飽睏的鬆懈,解雨臣貌似並不討厭。

吃飽腦子更空了,與其要他對旅遊有什麼想法或點子,他大抵更情願參與聯席會議的裁決。再複雜的事,經驗使然多少練就肌肉記憶,跟摔帳本的門道是一個意思──說來慚愧,反之休閒對他而言是相對陌生的。

但問題不大,點子多的生活藝術家大有人在,黑眼鏡已經很習慣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雇主浪跡天涯,心血來潮開車兩個多小時到雪嶺景區,花一百就能逗馴鹿玩兒,再花三十還能讓吃貨鹿兒愛相隨。

雪嶺的馴鹿通常都挺溫馴,嚼著青苔的模樣也顯得眉目清秀。解雨臣卻在目睹黑眼鏡活該被踹一腳的畫面時,非常不厚道地笑出了聲:「叫你欲擒故縱,就你這人品。」他自己的那份糧草則投機取巧,早就洋洋灑灑全落在雪地被啃食乾淨。

最後被山上刮的風搧得不行,解雨臣被凍得待不了一小時就想走。這裡提供馬車服務,他們上山的時候仗著體力好沒領情,這會兒下山,解雨臣瞧那一個個被韁繩薅脫毛的馬屁股,終究沒有成為助肘為虐的一員,不齒去為難小動物。

但走下山的酷刑很快讓他後悔了,臨時說:「瞎子,不介意渡個假吧。」

在黑眼鏡疑問的眼神示意下,解雨臣不恥的行經隔壁景區的住宿停了下來,旅遊淡季酒店說訂就訂(也有可能只是錢不要命的砸),注定今晚就在老里克湖的木屋落地生根,那來勢洶洶的暖氣簡直不要太舒服。

這暖氣供的,都能穿短袖了,「……您高興就好。」黑眼鏡不幹了,脫鞋、扯開大衣外套的動作一氣呵成,甚至拽掉背心直接在屋裡打赤膊。

所幸晚餐在雪地裡烤肉,得以讓他涼快一陣子。

燒烤材料還是老話一句:有錢好辦事。兩人就著跟前的篝火以紅酒碰杯,硬生生整得跟燭光晚餐似的,一言不合就忽然奢侈淫靡了起來。所以說連東北嚴峻的風雪,都惹不起萬惡的資產階級大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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