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花忱瞇開眼皮時,枕邊早已空無一人。
小花呢?隻手撫過連點餘溫也無的一旁床鋪,他一掃方才的倦懶倏地起身下床,僅披著外衫便馬不停蹄地出了門。
一出屋子先是嗅到縈繞鼻腔的一絲甜味兒,隨後他循著寧靜清晨唯一驚擾出動靜的方向走近一看,果不其然尋到了欲尋之人,也……撞見了惹人煩的麻煩精。
大清早便要在四下無人時低調出城的宣行琮垂眸合攏了掌心,收下如期而至的信封,「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你……定要珍重。」
「你也是。」常言道世間無不散的筵席,可世子每每道別臨頭之際還是有點……嗯,他索性拿出早有準備的吃食來緩和氣氛,「這你拿著,路上餓了可以解解饞。」
「……」
宣行琮自是不忍搏了貪食人才會有的杞人憂天,全當自己心軟又對意中人的東西來者不拒,「我走了。天早尚冷,你快進屋吧。」
世子微挑眉倒是不依他,堅持目送著人上馬車,直至辭別的影子漸行漸遠才罷休,搓了搓寒氣頗重的胳膊跺著腳回府裡。
花忱勘勘收起了蓮葉玨,早一步進屋,好整以暇地等著以為要被拐走的弟弟回房,誰知一早經此送行,自家昨晚才放下重擔的小俠客又不得閒了,竟乾脆連回籠覺也省了!
遲遲等不到弟弟的花忱服了,卻鍥而不捨地更了衣又要外出逮人,遺憾悠轉了一圈無果直接來飯廳報到,這才再見讓人好找的目標。
花忱無奈暗忖真不愧是你啊,幼時每每玩捉迷藏,為兄還真就沒贏過你!
「哥你起晚啦,正要喊你吃飯呢!」其實不過無意為之的世子自是不曉大哥的鬱悶,清早連著送別兩位門客的他正忙不迭地張羅早點呢!
結果花忱回過神一落坐,這才有閒情環視一圈餘下的食客們……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氣得心臟驟停。
好傢伙,到頭來盡是相看兩相厭的熟面孔,這都什麼事啊!
反觀一眾老熟人各個瞧著他的表情皆是神情莫測,詭異極了。
「你們……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嗎?」至於這樣跟我擺臉色?不怪花忱納悶,這兒可是花家,哪還有在自己的地盤被擺臉色的道理?豈有此理!
「你們兄弟倆昨晚……」玩得挺花啊?玉澤面上耐人尋味地先開了頭,又別有用心地話不說全,更是無端惹人聯想。
可不是嗎?又是我還有啥玩意兒未脫、又是鬆開你哥的命……命、命什麼??你小子最好是真的沒有後話!諸如此類『兄友弟恭』的對話時而在夜裡叫嚷得大聲,敗興而歸的季元啟昨晚可是在房裡都聽得一清二楚,這兩人之間就算沒什麼也不能怪他心思齷齪吧!
早先悄然打量過少年衣領之上肌膚白璧無瑕,且面色毫無異樣的宣望鈞相信自己的察言觀色,故心下早已鬆了鬆,沒多說什麼。
基於西席時期對兄弟檔的了解,直覺他倆亦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還那樣不堪的凌晏如也是神色還算淡然,只是吁了一息低低淺斥一聲,「……成何體統。」
「嗯?你說什麼了?」連坐得近的花忱都難免聽糊了,還在奇怪他怎麼還自言自語上了,這飯桌倒不為所動地盛上了越來越豐饒的菜餚,就只差東道主了。
大抵只有本就與府上主人的寢屋住得最近,且如今目盲反倒耳更清的文司宥仍處之泰然,不過基於敲打之意,他倒也不遑多讓拿這話題來說事兒,「葉軍……花副主管莫要在意,方才他們不過是在討論花家主與你兄弟倆昨夜深更不睡也就罷了,倒有不少鬧騰,正好奇呢。」
「好奇什麼呢,先生?也讓我聽聽唄!」說時遲那時快,終於忙到飯菜都上齊了才得以歇歇的世子間隙插針加入了話題,自然而然地熱絡場子。
「好奇你與兄長昨晚遲遲不睡,玩得倒是挺野。」文司宥笑的是一貫溫雅貌,在幾百個心眼的眾狐狸眼裡可不就是妥妥一副找碴樣。
世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聳聳肩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口氣全盤托出,「嗐,我和兄長許久未敘,聊著聊著不經意就鬥起嘴來,說出來也不怕先生笑……我一時氣不過就去拔哥哥的頭毛,在此之前他也惡作劇把我扔浴桶裡呢,如此也算扯平吧!」
好傢伙,仗著抖黑料的名義,實則還拉著先生替你評評理是吧!花忱一臉「你禮貌嗎?」的表情,人都有些傻眼,你這……這都不算胳膊往外拐?!!
耳根子靈通的文司宥輕笑一聲,自是全然知曉他倆夜裡薅來薅去的糗事,「好一個禮尚往來,自是公平的。」他不忘站在徒兒這邊,兜來轉去竟婉轉出拜高踩低的效果。
真不愧是你,連這都要搶戲。玉澤挑了挑眉很是不屑。
多冒昧啊這人!花忱暗地裡削了眼也正是頭一個篡他位的文、軍、師。
※※※
「哎,聊歸聊,飯也別忘了吃呀!」他們不餓,世子可餓壞了,但礙於同桌的長輩有不少,於是只好耐著性子勸他人動筷,「說來早點還做多了,也怪我提前道別兩位門客卻未及知會廚子,你們都不吃可真就浪費了。」
眾人自然也不忍仍在發育的少年郎挨餓太久,或多或少都聽話地捧了場。
「小花說的兩位可是指雲漢奇術團團長與沐安郡王?」一提那一大早便擾人清夢的罪魁禍首,花忱不悅之餘一挑眉,當機立斷也學著某位奸商借題發揮,「說起這個,怎麼在座幾位老相識倒不似前腳剛走的那兩位倉促,甚至有閒情坐下來一同喝粥,平日裡分明總忙得腳不沾地,這回又不打緊了?」
好傢伙,有你這麼明目張膽地趕人嗎?圍坐一桌的五位大忙人面不改色地默默腹誹。
連世子都含著湯杓忽地迷惑抬首,也覺得兄長此話一出有些奇怪,誰知順口回嘴又是一針見血,「呃,哥你不也是嗎?」
惹得花忱險些嗆咳,心想小花你樂於拆旁人的台不打緊,別連你哥的臉也要搧啊!
玉澤掩嘴暗笑之際,季元啟倒機靈地立馬隨口交代一句說辭,「這不俗話說好聚好散嗎?我自當不辱昔日同硯、亦是今生知音的盛情,鄭重以待府上的款待再別過,豈不圓滿無憾。」
喲,可以啊。幾隻老狐狸各個另眼相看了幾眼剛繼承家業的新銳少年,沒承想繼任後長進不少,如今文言造詣的程度都能拿來胡謅一番了。
嚯,你還是我認識的季元啟嗎?世子近期總對這位同窗感到五味雜陳,卻又不免因這小子處處的驚喜而油生新奇,心情很難不複雜。
「昨夜既已應下挽留,我自有考量。」凌晏如還是老神在在地言簡意賅,處變不驚不容半分質疑,「且大理寺尚有少卿主持,故難翻出什麼風浪。」
「蜀中艱鉅,我──」連木訥的宣望鈞好歹也斟酌過說辭,只不過剛張嘴就被連塞了兩塊糕點。
「是了,所以師兄你一定要吃飽,才有力氣再戰。」世子鄭重地替他疊了一盤子的荷花酥,表示如今朝廷局勢暗潮洶湧,以及他堅持留人且好生相送的決心,「這是我趕早現做的,還熱呼著呢!準備給你們待會兒啟程時方便帶上……哎,師兄的我還特地減了甜度,你定吃得慣!」
話到一半被截胡的宣望鈞絲毫不在意,甚至聞言牽起一抹由衷的淺弧,「謝謝,其實只要是你……」鎏金色眸底漫開一絲難掩的情怯,「我……嗯,再甜我也喜歡。」
呵,你真是……知弟者莫若玉澤,見狀難掩訝然又暗自失笑搖頭,倒也難得見這孩子這般模樣。
嗯,如此想來咱倆竟對同一人……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他傷腦筋之餘,倒也不知知難而退為何物,在徒兒面前向來多情的眉目有意無意勾了小王爺一眼,不忘輕笑道,「乖徒也知此行我與花忱同路,你大哥仍在,我自是不好落落難合……難道徒兒捨不得你兄長走,就捨得你的好先生走?」
你又開始了是吧?圓桌會議的餘下四人默默腹誹,某兩位先生更甚撇開眼,實在沒眼看。
「瞧玉先生這話說的……說實在的,在座這幾位哪有我捨得的?」世子聞言哭笑不得,又不禁感慨道,「縱使不捨亦只能好聚好散,所以我只願下一年、下下一年,我們都能在此一聚。」
這話不免也讓一桌子的人動容幾分,不約而同地表示一定能夠不見不散。
「……」
「……」
「……」
動之以情之餘,又漫延一絲微妙的靜默,這原本你一言我一語的接龍,卻等著等著好似少摻和了什麼──
一干人等圍觀著置之度外的獨一人,詭異地更加沉默了。
遲遲等不到的壓軸……文司宥正悠悠哉哉地又靜啜一杓粥湯,淺抿了抿唇,似是對這米粒恰到好處的軟爛,與湯水正好適口的熱度頗為滿意。
是了,他就這麼仗著自己目盲好整以暇地掠著旁的,末了才似有所感地款款開了金口,「嗯?你們的感傷確實不免叫人動容……但文某沒什麼想說的。」
「倒並非文某無情,只是我經此磨難賴以與花家主無堅不摧的羈絆維生,彼此才能共赴至今,其中感悟已不是三言兩語能道盡。」文司宥一副道貌岸然狀,端著婉約的賢淑貌溫吞一笑,「且文某已長居於此,視同與花家主形影不離,一直以來的不離不棄、無微不至文某都時刻銘記,感恩亦不曾忘懷。但恕我與各位難有共鳴……實在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就別強求文某說什麼感傷話了。」
「……」曾經亦有收留之恩的凌晏如冷淡掃了他一眼,不敢苟同。
「???」此番不要臉的大義凜然,唬得季元啟都要驚掉下巴了。
「……」宣望鈞五味雜陳地睇了先生一眼,欲言又止,終歸無話可說。
「。」玉澤笑瞇瞇地看著同道中人表演,暗罵沒羞沒臊的矯情狐狸得了便宜賣乖!
「!!!」在場只有花忱經開蓮宴上玉澤的提點,這回聽懂言下之意都要氣瘋了!
說來說去,到頭來這一個個臭不要臉的還是在巧言令色地企圖誘拐吾弟,果真是沒一個安好心!!
而一再被動容的世子感動極了,可惜無暇去往旁的看兄長莫名其妙的七竅生煙狀,只忙著感言肺腑,「哎、嗐,別感傷了,說到底今日這一別又不是此生無緣,這大景天下還得靠咱們共治疑難,說好了一個都不許少啊!」
「好!一個都不許少!」季元啟趕緊回過神,總下意識揚聲附議幫襯著知心好友。
眾人亦溫和地望向總能凝聚向心力的赤誠少年,紛紛捧場地附和。
用膳畢,終歸要再度踏上遠行。
世子佇立府前門外親迎相送,朝各個啟程的馬車用力揮了揮手,似是要揮去那不合時宜的悵惘,亦似藉自己強打的精神欲推一把再度上路的親友,願他們遇種種歷劫都能懷揣希望迎刃而解!
終於目送至連點影子也無,他才勘勘放下了手,未及油生空虛的手背便被輕輕覆上了暖意。
「知你不捨,再站會兒也無妨。」知愛徒莫若文司宥,他款款一笑總能一語道破學生心思,也體諒少年即便極力掩飾也時有一絲破綻的感性一面,「不過外頭寒氣凜冽不可小覷,進屋後再熱一碗粥驅驅寒也好。」
世子俯首看了眼垂在身側,卻被體貼包裹而不顯孤獨的手,頓時欣慰地重拾一抹笑,「好,我聽先生的。」
「啊,另外我想起今早命人燉了蔘湯給玉先生解酒,不忘也多準備了一碗。」他有樣學樣地回饋叮囑道,「待會兒霽月先生可要喝光它。」
文司宥會心一笑,心道小學人精,實則自豪到不行。
「回府吧。」
「嗯,先生進屋可要小心門檻。」
碧水樓馬車內的花忱至始至終都不放心地一步三回頭,車簾險些都要被他給掀爛了!
「別看了。」與他相對而坐的玉澤托著腮懶散地瞥他一眼,一針見血道,「左右『文軍師』會替我們將乖徒照顧妥當,你再瞎操心也無濟於事。」
「能不擔心嗎!」花忱聞言氣不打一處來,更甚遷怒般斜了他一眼,「正因為有你們這幫……唉,萬一狐媚惑主該怎麼辦?急死我了!」
「……聽我一句良心忠告。」玉澤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提點道,「以後話本子少看。」
「跟那個哪有半毛關係?」花忱一聽更不樂意了,不減炸毛地怒懟回去,「歸根究底要不是你這張開光的嘴無端生事,我如今也不會在意這些是非在意得不得了!」到頭來,到底有哪些人真真假假地肖想他弟也無從考證,如此一來豈不防不勝防,啊啊愁死人了!!
「說真的,你又何必如此氣急敗壞?」玉澤耳根子不得清靜,只得無奈地瞥他一眼,又一針見血地問,「左右不過是總有一天定會到來的事兒,你這麼不待見,難道就樂意看著乖徒光棍一輩子?」
花忱幾不可聞地一愣,幾乎是一瞬掩蓋了自己的動搖,取而代之回以一臉凶神惡煞,「少在那兒故意話不投機,我花忱一手拉拔小花長大,如兄如父幫忙把關媳婦怎麼了!就說你吧,我頭一個就不待見你,都給我離小花遠點!」
「……怎麼又我了?」所以說做甚老是針對我?咱倆還是不是難兄難弟了?還能不能一起愉快地摸爬打滾了??玉澤皮笑肉不笑,被懟得暫且無心應付南塘小霸王了。
回寒江路上的馬車內,某熙王仍是苦逼地擔下了所有傷害,被未來也許、可能的大舅哥霸凌得體無完膚……被吵得眼神死,心也快死了。
獨獨打入花家內部的文司宥仍慢條斯理地被愛徒伺候著飲用蔘湯,簡直贏麻了。
「花家主光看著也不嫌沒趣。」他溫溫和和地打趣道,「何不陪文某也飲上一碗?左右天冷也不無小補。」
經府上軍師一提,世子瞧著倒也越發覺得饞,「那……就一碗啊,今早備得臨時、量也不多,其餘的我可不敢再跟霽月先生搶了!」
「明知多分幾杯羹,文某也不會介懷。」文司宥輕笑一聲,心有靈犀率先服軟道,「好,好……我猜你又要堅持文某需得將這餘下的補湯飲盡,才是王爺的好軍師對嗎?」
「……先生料事如神。」世子方要說教便一噎,只得乾笑著鼓鼓掌,「在下佩服,佩服……但不妨礙學生監督之職,先生莫要岔題了!」
文司宥笑而不語,若要問他早膳後的心境,那大抵也只能是無敵是多麼寂寞──
別的不說,光瞧他如今柔情似水的模樣,可不就如同被養在蜜罐裡似的,全多虧南塘王『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的慣著,方才成就了他文霽月有恃無恐的妻室範兒。
若要文司宥硬表一句感想,恐怕苦盡甘來也不過如此。
老生常談一句──文家想要的東西,遲早都是文家的,何必負嵎頑抗。
尤其是他文司宥想要的,全該是他應得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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