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單:〈艾辰–他他他〉。


 

 

 

 

 

陰雨連綿不絕,球場工程仍如火如荼。

鑿地之後是動土工程,人們緊鑼密鼓卻又有條不紊。

一切合該按部就班,誰承想插曲來得出奇不意。

這一挖,駕駛座的工人不知發什麼神經,忽地魔怔似的,突然開始不聽使喚地大動干戈,執拗相准一個點便使勁地挖、挖、挖──

土質鬆動,刨了又刨。

不管地基,刨了又刨。

傷及管線,刨了又刨。

枉顧他人勸,一刨再刨。

「喂!你瘋了嗎!」

「快停下!!」

周圍工人同僚瞠目結舌的同時,受到感召的卻不只一個。

興許突如其來的土腥味實在強烈得過於誘人,被反手制肘的『玉澤』蓦地抬首朝半掩的倉庫鐵門望眼欲穿……神色盡是難以置信的起伏心緒。

他冷不防顧不上脫臼的風險,激烈掙扎!

凌晏如眉間狠狠一皺,自是不至於狠心眼看著被擒的熟人自個兒把自己的手拽斷,只得鬆手隨他去。

於是眾人瞧著態度丕變的青衣青年竟也瞧不上別的,一個勁就往體育倉庫奪門而出!

眼見情勢翻轉得突然,大伙們頓時一頭霧水。

「……什麼情況?」淺山你到底是……這會兒又看不上我弟弟了?才剛下意識又護起小花的架式,花忱一瞬茫然。

「哥?」第一個回神的是宣望鈞,早已不分是非地先跟上去再說,「哥哥!」

同樣茫然一瞬的世子也趕緊回神,「啊、宣哥……玉老師!」緊隨其後跟了出去。

見兩少年不顧一切的擔憂背影,其他人亦沒來得及瞻前顧後,只得跟著亦步亦趨,奉陪冒雨出門。

以花忱為首緊追著弟弟的車尾燈急奔,不知為何竟是往操場方向聚攏,待他們一行人看清球場上的青衣青年近乎病態的舉止,所有人無一不屏息一滯。

邊上的挖土機不動了,早在前一刻那工人被同僚拽下駕駛座之後,便無端昏迷不醒。

「哥!哥別挖了!」隨兄長躍入土坑的宣望鈞顧不上狼狽,心疼地上前制止兄長滿是泥濘的雙手,「當心你的手,你的手都……!」

繼工人之後的『玉澤』怔怔地刨土,更甚狠心地推開了此刻彷彿素不相識的弟弟,一心一意只想讓『他』重見天日。

實在是意想不到,上蒼不仁,會以這樣的方式讓他倆久違重逢。

然而,她與他本就如天與地,天差地別,陰陽兩隔也合該是永別──又為何,你如今竟在離我如此之近的地下,與我一同暗無天日?『玉澤』……她百思不得其解。

宣望鈞被狠推開來而踉蹌一跌也不氣餒,拽著兄長打算死纏爛打,「哥!求你了……哥你回來!快別挖了!」

「宣哥哥……嘖!」然而世子卻一改同小哥哥扯人後腿的作為,靈機一動,忽然反其道而行,不明所以加入了挖掘行列。

「你……這是為何?」宣望鈞震驚他的舉動,面色滿是不解。

「你也看到了,宣哥哥是不挖到不罷休。」世子心道好啊,決意陪師長一起瘋,「我倒想看看這位『玉老師』執意的是什麼,如果非得如此,這傢伙才會放過宣哥哥……!」

宣望鈞事到如今還是不理解,這一切早已超出他的認知範圍,但如若真如竹馬弟弟所言這般,非得讓什麼水落石出……如果非得這樣才能救他哥……

他神色一凜,這回再度振作湊到兄長邊上,也決意加入哥哥的水深火熱!

「不是,你們到底在……??」後來居上的幾個人無不匪夷所思,倒是季元啟瞧著同窗跟學長埋頭苦幹,也二話不說,就這麼一無反顧地跳坑同流合汙。

他自是不問道理,有難同當何須道理!

他季元啟認定的好兄弟、好搭檔、知心人,自有自的道理,他只需要全然相信就足夠了。

所以他自是不怕髒,一起跟狗爬似的刨刨刨──

『玉澤』自始自終一語不發,僅僅以雙手機械式地行動,垂首的眉眼被濕淋而無力的瀏海覆上一層陰影,他眼底淹滿了如同這場雨般陰沉的悲哀,蓋過了周遭無關緊要的聲音,自個兒浸沒於無聲的哀戚。

這些從來都不是自己的情緒,玉澤心知肚明,卻尚且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自己的狼狽樣,滿心嘆氣,『望之……』

這回連勸你別管我都做不到,我這當哥哥的可真失敗。

尤其還連帶拖累了兩個義氣過頭的學生……

「嚇、有了!」拚了命刨土的世子在眼尖猜到挖到的片面玩意兒時,面色丕變,「有……焯?!」

『玉澤』大喜過望,毫無芥蒂地將終見天日的良人小心翼翼地捧入懷中,「傻呀……你真傻……」

世子和季元啟就近圍觀這場面,兩雙眼無不錯愕、一度石化,整個人都不好了!

「哥……哥哥?」連宣望鈞都看懵了,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我焯,花忱你說的寶藏不會真就是這副骸骨吧??!!世子猛地回頭瞪向坑邊的大哥,無聲吶喊!!

遠遠也看清真面目的花忱亦是何等震驚,同時又何其無辜地回望么兒。

我不造啊!!

 

※※※

 

她本就配不上。

無論是他,抑或……他,她都不配。

自打爹娘擅自應下這門荒唐的婚姻,她便自覺將來前途茫茫。

未曾謀面而牽起的紅線,何止荒唐?

可一樁高攀婚事的價值,又豈是一個小姑娘家家的意願能比擬的。

紅頭蓋掩住眼眶溢出了那為自己哭的一滴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紅塵涼。

她與那素不相識的公子恭謹地折腰對拜,同時拜別了她本正明媚的年華,從此入了廳堂、下了火房。

一樁喜事的流程,冗長得足夠她呆坐在床邊不知幾個時辰,認命地泯滅所有的悲歡喜樂。

待那已被客人灌得醉醺的男人掀起她的紅頭蓋,她面上僅僅凝滯著合該賢慧的弧度,笑意參雜未及消化的惆悵,自是不被那已暈頭轉向的男人給瞧出。

連洞房花燭夜也被爛醉的醉鬼給糟蹋得七七八八,她被草草地推進床帳,不甚溫柔地寬衣解帶,由著熏人的酒氣黏糊地親暱粉頸,她仍不由得肌膚泛著紅潮,青澀得很。

原是待放的花苞,一夜便被吃乾抹淨。

然而她的相公並非專情的料,只稍些日子的相處,她便輕易看清……也罷,這在當今世道無非常態,就當老天造化弄人,信命一點總比不認命要好過。

她的夫君既不專情,更甚可稱得上紈褲風流。

饒是無恥的種馬,家勢還不是高人一等,她自是管不了,幸就幸在她乖巧懂事,聽話不作妖的賢慧德行令婆家現下還算滿意。

可好景不長,女子的青春本就如正盛的花朵短而美,終是在風流公子的肆意放蕩下屢屢步衰。

最終光是聽話又有何用?有欲無愛的婚姻以一封猖狂的休書草草了結。

她的辯駁與哀求蒼白無力,犧牲了正盛的年華換來的不過父母親一廂情願的黃粱一夢,自以為坐享其成的榮華富貴終究虛幻一場。

慘遭退親縮宅深閨的她想,如此可笑,豈配『犧牲』如此大義凜然的二字自居,如今鄰里間字字偏見的恥笑,可不是在嘲她的不自量力嗎?

是啊,她這不比犧牲,合該叫『白費』才貼切。

白費吶……又豈非她願。

每每她自以為在前夫家的日子,已然磨滅了顧影自憐的那點脾性稜角,回過神時,才後知後覺面上潰堤的濕意竟又肆意淒然。

有什麼好哭的呢?原是她不配。

已失貞節又遭屏棄的髒女人,連繼續死皮賴臉地活著都費勁兒,又何來多餘的力氣成天以淚洗面。

不配的,本不該貪妄。

 

※※※

 

誰家的枝頭鳥兒成雙對?連蝴蝶都在影射今日吉時般,成雙對偶地翩翩起舞。

近日總時不時不安地在院子裡來回踱步的他,今日連舉步就嫌笨重艱難,整個人彷彿生根在陋院,隨著外頭吉兆的鞭炮聲,怔看著眼前磚砌的屏障。

與外頭大搖大擺的迎娶隊伍僅僅一牆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兩樣情。

一樁喜事,有人抱得美人歸,另一人則非得將冒芽的愛戀給夭折,連落魄失意也悄聲無息,出門逢迎祝福更是做不到。

他怔怔地要將一堵牆望眼欲穿,然而此時世間的花紅柳綠鶯飛燕語又似是與他無關,此刻他恍若被這人間拋得遠遠的,這感覺孤獨極了。

誰叫他是無人問津的寒門書生呢?

而門外正逢喜事的女兒家,正是他被活生生掐滅的戀焰。

他自顧自的妄愛,如今成了別人家的夫人。

隔著牆的爆竹聲、途經自家院落的抬轎夫……今日的紅多麼刺目,響徹大街小巷的熱鬧令聞者心寒。

他的仕途遙不可及,然而他默默渴求的正果先胎死腹中。

呆坐在院子的他一坐就是一上午,待天色難以視物,被搗鼓出來擱置在石桌上的便宜酒也被他一口乾了。

暗夜裡藉仰頭獨飲而抹去的淚痕,是他試圖一了百了的消愁。

他該祝福的。

願她歡喜、願她美滿……若是自己給的該有多好。

嗤,肚量怎就這般小呢?

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撐不起來也得撐。

這是他選擇的道,怨不得人。

 

※※※

 

聽聞街坊鄰里以訛傳訛的醜聞,他的心情可說是五味雜陳,一言難盡。

於他而言,此事的反轉是峰迴路轉,彷彿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於她而言,該是造化弄人。

兩人落居分別在城裡的兩端,他住西城,她位在東邊。

若說休妻一事謠傳到十里八鄉的程度,可見那大戶人家的動靜在城裡總是茲事體大,而那休書的主人翁如今更是聲明遠播,可謂當今紅人。

現下他的歡欣,對她來說該是何等的落井下石。

他自是無法光明磊落,暗自心虛。

可人心騙不了人,至少騙不了自己。

他奮發圖強的意志,藉深夜仍不滅的燭光,以及䥣過光而漏洞的一牆之隔,都能讓左右鄰里體察出來,這人是真拼吶!

俗話說好事成雙也不過如此,亦或只不過是重拾人生目標,也重燃了希望。

體會過求而不得,又失而復得的後怕與喜悅,他自是不願再放手。

既然不想鬆手,那便只有放手一搏了。

那年院試中了,而成為秀才的他在城裡忽地聲名大噪!

原本乏人問津的陋居,自聞那寒門書生如今有望出頭天,一戶戶人家都將已到適婚年齡的女兒往這兒送,這門庭若市的程度著實令人嘆為觀止。

雖眼下的豔福令人羨煞,可他心無旁人,只愁指不定隨時會被踏破的門檻,那修繕費才叫他肉疼。

霎時城裡前途無窮的秀才回絕所有兒女情長的謠傳,令人一片譁然,並且迅速廣傳開來,讓鄉民百思不得其解。

他心無旁騖地又埋頭苦讀了兩年,終於在躊躇滿志隔年的鄉試必定拿下舉人的過年前夕,他向那些說親的開誠布公了自己的心有所屬,揚言立志要追求東城的江氏小姐。

曝光的心意一出,一傳十、十傳百,又令鄉親們一陣唏噓……

「江氏可是早在前幾年被休的那個?」

「咋想的呢?!」

「哎呦,城裡正當花漾的又不是沒有,怎偏偏撿最剩的那個?且說幾年過去,保不齊色衰成什麼樣……」

「別是讀書讀傻了吧!」

他人如何偏見自是與書生無關,無關年歲、無關姿色。

他已經……好久都沒能看她一眼了。

他們並不熟識,女兒家自是不常出戶,他從前也只敢遙遙瞅一眼,便能心滿意足好一段日子。

如此簡單,卻是他枯燥仕途中刻苦銘心的身心調劑。

苦寒的時候遭人貶低,他不介懷;風光之時的諂媚,他亦不需──他只要她。

因何非要滿腹經綸?如此志向誰不是自有胸中丘壑?

其中,卻也摻合了欲風光明媚迎娶你的盼頭。

確有七分,是為了你。

貞節、色衰什麼的,又怎會在乎呢?

她早已是他深入骨髓的執念。

可等不到春天來臨,驟逝的執念又將他打入空喜一場的深淵。

她,死了。

在闔家團圓的夜裡,死得悄聲無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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