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帶文司宥整日逍遙快活,可想歸想,天不從人願。

回南塘初時便不得閒,為舉慶昔日南國公晉升當今一方之主,遂大肆設宴。

並非我如今闊綽顯擺,實在是捱不過群臣起義宴請恭賀。

但與其赴他人宴身負變數風險,不如我以東道主之名宴請四方,大大方方任他們簇擁將馬屁拍盡,往後日子方才耳根清靜,左不過在自家地盤,任誰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今夜酒宴萬事俱備,大到府上重兵把守,小到食具酒器、酒液皆由文家人把關,且隨侍亦由特調派南塘的文家伙計所喬裝。

如此一來,唯獨變數僅有──人心。

杞人憂天也罷,保不齊宣行之倘若有意打宣照的臉,日後剷除新帝親封的地方藩王,可不成了最有張力的當頭棒喝?

寅時半刻,文司宥審慎地替我套上他置辦的銀製扳指。

「先生莫擔心,一切都在咱們掌控之中。」暗忖文司宥心思沉的時候總分外寡言,反倒是我安撫起人來。

「酒水一沾易沉淪,別掉以輕心。」文司宥仍不多話,只予我簡明扼要的忠告。

我勉為其難道了聲好,「我聽先生的。」可酒宴之所以名為酒宴,文先生明知在所難免。

我輕撫扳指,毅然決然地赴宴去了。

今晚皓月當空,可惜辜負了月色……我應酬之餘,漫不經心地端酒輕瞥窗前一眼,一杯飲盡粉飾憋悶。

不知文先生今夜獨身又會搗弄什麼來消磨時光?

幸而有先見之明,將文司宥的居所安排在遠離塵囂的別院,盼別吵著文先生才好。

那處別院亦是我為數不多的巧思其一。

倘若喜靜,那兒自是世外桃源;若想鬧熱一番,只隔側殿前院幾步之遙,花園或蓮池任君賞遊。

或者為了方便我和文司宥相互往來議事與照應,其實別院與寢殿之間還另闢蹊徑,不如外界乍看遙遠。

思及此,我又一杯悶酒入腹,上佳的竹葉青被我糟蹋得沒滋沒味,只顧著表面和朝廷官員虛與委蛇,假意受用那些阿諛奉承。

實則心思……忍著不神遊天外,一不小心可不就又飄到窗外一輪被我罔顧的玉蟾。

自作孽的下場,三個時辰後曲終人散,我爛醉如泥地連滾帶爬回寢室,難受得要命。

所幸非腹中酸水上衝的不適,不過是要昏不昏、要睡不睡,睏得我難受,渾身像斷了筋軟爛無力,根本扶不起的阿斗。

我由著自己平趴在床榻,說是砧板上的爛魚一條也不為過,僅有餘力讓我這條魚保持換氣,至少比房中不會呼吸的擺設要強一點,尚有生而為人的尊嚴。

就是那啥……離諸侯王的威嚴有些遠就是了。

我糊里糊塗地小瞇一會兒,耳聞門外動靜也不為所動,主要是動不了、也不敢動。

不祥的預感成真了,文司宥踏月而至,我仍充當縮頭烏龜僥倖一回,全因一身酒氣早已出賣了我貪杯之過。

幾不可聞的嘆息消散於未點燭的房內,暗夜中的沉默震耳欲聾。

踱步聲復又款款接近,窸窣摸索著往榻上一坐,「把醒酒藥喝了。」

鼻腔逸散過一息苦藥味,我心知是碗現成湯藥,因向來不慣被他人伺候,屋外的侍女未經我應允是斷然不敢擅自闖入。

文先生倒不吃這一套,沒了同文行重擔而跳脫些也就罷了,其中七成肯定是仗著我不敢把他怎樣,故無所畏懼。

哼,是恃寵而驕呢?還是恃寵而驕呢?

恃、寵、而、驕……我被自己的想法給逗笑,輕哼出聲。

「笑什麼?」文司宥平靜無波的聲音問。

我本意是想敷衍他,「沒呢,不過是在想先生的壞話。」殊不知醉意朦朧,講話都不過腦了。

「嗯,趕緊把藥喝了。」文司宥無動於衷地勸道,「藥涼更苦,長痛不如短痛。」

「這是你一口乾了燒三青的感想?」我想我也要涼,酒醉使人衝動,誤入歧途不過一念之間的事,積鬱已久悶不吭聲使我此刻萬劫不復都不帶一絲猶豫,有一股嚮往浴火重生的傻勁兒。

「亦是我日日夜夜反覆飲你所贈湯藥的感觸。」殊不知文司宥的聲音聽上去非但沒惱,更甚字裡行間諒解我的口是心非,加緊哄道,「快把湯藥喝了,嗯?」

我終於敢抬頭看他,雖然一片漆黑,我現下與睜眼瞎子無異,「……難為先生替我端了這麼久,我喝。」

為了將功補過,我視作那碗未能阻止的燒三青,費盡力氣撐起身子,一把奪過文先生手裡的湯藥一飲而盡,末了止不住連連咳嗽,當真苦的要命。

文司宥頻頻幫我拍背,「也沒叫你喝得這般急。」言下之意頗為無奈。

「今夜也就罷了,與其心鬱成疾,不如此番痛飲一回還來得快活些。」話鋒一轉,先生竟還主動開解我。

和著自文司宥踏入屋內至此刻,至始至終盡是諒解,壓根就沒打算怪罪。

「……平白惹先生擔心,才是學生的不是。」我泛著鼻音竟撒起嬌來,明知得了便宜還賣乖很是可恥,可腦袋嗡嗡的,將平日的理智都給摒了去。

「……」文司宥明顯遲疑了下,實在沒輒地歎道,「你啊,哭什麼呢?」

「什……誰說我哭了?!」我一個驚駭霎時酒醒一半,連忙挺屍翻翻自己這條魚身自證清白,「先生未免異想天開,我這鼻音是趴久了氣不順導致的!男子漢有什麼好哭的!」

「沒有就好,否則為師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你。」文司宥徐徐地一語帶過,作勢要起身,「既已服解酒藥,那你好生休息。」

「等等!」沒哭歸沒哭,無賴歸無賴,我尚有五分醉意叫囂著將人挽留,可方法多得是,而我卻動了占便宜的歪腦子,「先生我……我接那碗藥是極限,已經使不出勁兒了。」

「嗯?」文司宥打消了抽身的念頭,示意我繼續。

「能……幫我解衣帶嗎?」我臉上燒灼,已分不清是酒後三巡使然,還是明知要求無理而臊得慌,「外、外衫就好。」

「──好。」如此耳熟的要求,文司宥竟欣然答應了,只因此前他也曾提過這等荒唐事。

可到底難為一個盲人,先生在我身上游移了老半天,始終不得章法、不得要領,一時僵持越發進退兩難。

且不知怎的,我被他越摸……越是心浮氣躁,「先、先生你好了沒?我熱……」

文司宥的手一頓,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摸索,「這……?」這一扯,把他給扯懵了,「……竟是我……」

文先生又一扯,把我也給扯懵了,「不是,這我的花家環佩……」

一時尷尬得無言以對,我與文司宥在暗中面面相覷,就倆睜眼瞎子休想看出一朵花來。

文先生在我身上游移的手越發按捺不住地焦心,隱隱些許毛躁了起來。

「嘶……別、別一個勁兒的往下……」我逐漸風中凌亂,趕緊按住他的手,氣息莫名不穩,「先、先生故意的?」

文司宥竟稍顯鬱結,忍俊不住有些氣笑道,「難道不是花家主故意為難文某嗎?」

我倆又相顧無言,倒是文司宥藉我覆上他手背的體溫,才留意我此刻說的熱,是多麼炙烈難耐,「你……」他的聲音復又舉棋不定。

不過放任疑慮未解並非文司宥的風格,他就這般唐突地伸手往我臉上摸了起來。

我愣是反應不過來,竟又任先生捏起泥巴來。

「似燒……又非發燒。」文司宥的語氣堪慮,卻又認真欲排解我的疑症。

我還傻傻的任其描摹我的額際、眼臉,直至一縷鼻息穿過他指間,先生似是微訝而輕顫指尖,拇指無意間摩挲過我的唇角。

我一僵,徹底大氣都不敢出。

這下鬧大了,要玩出火了──

文司宥亦自覺有失分寸,指尖被燙著般一瑟縮,不甚平靜地抽回了手,「我……」

「先生沒錯。」我忍俊不住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焦灼,鬼使神差一個鯉魚打挺,「先生晚安!」

我狠起來連我自己都怕,直接給自己後頸一記手刀,身子頃刻間徹底軟了下來,不省人事。

「……」我猜文司宥大抵錯愕得無以復加。

 

※※※

 

「……嗯……」

床褥廝纏,曼聲而吟,氤氳的濮上之音令我面色赤紅,心旌搖蕩。

理智流放,唯有情致,專愛竊玉偷花,食髓知味。

觸手可及盡是膚如凝脂,肆意挑逗便輕易潮紅……我何以把持君子之禮?昏昏貪沉淫樂。

「唔別……太……」

啞啞吁喘勾我征服,漫心一瞥,那不可描述交合處又不可抑制脹大幾分,撐得蓓蕾濕潤欲滴。

實在情難自禁,我拜倒在矜持微屈的雙足間,臣服埋首於淋漓的側粉頸,廝磨播種。

搓粉團朱迷戀不止,尤雲殢雨沉湎禍水,溺亡慾海亦死不足惜。

酒力漸濃春思盪,鴛鴦繡被翻紅浪。

婉轉承歡旖旎笙歌,叫我實乃情非得已,潰決持重,一意搏心疼愛佳人,將今生種種風情月意,悉數注入豐姿後庭。

剎時穴蜜淌流一室浮靡,被褥盡是歡好餘燼與狼籍,不由令人浮想聯翩……

我不禁饜足喟嘆,方才理智歸攏,愧於輕慢佳人而垂首關懷──

身下我見猶憐之人,正是靡靡不堪的文司宥。

「!!!」我猛地撐開眼,不顧睡久的酸澀,仍心有餘悸地起身連喘……造孽、造了個大孽!!

身下不妙的濕濡感更令我臉色一言難盡,顫顫地扒拉身上的凌亂衣衫,做賊心虛般偷瞥一眼……差點沒暈厥過去。

是我昨晚就寢的方式錯誤?還是今早起床的方式不對?

要不我睡回去?

不對,要是我餘情未了回味殘夢,梅開二度怎麼辦?畏罪自剄?

也不對,誰能告訴我……為何我衣襟大敞啊?!

我臉色乍時難看,趕緊絞盡腦汁回憶一番!虧得當晚醉得厲害、但沒醉到離譜,昨夜種種我皆記憶猶新,確定至少在我將自己打昏之前並無任何出格。

何況那晚文司宥並未如願解我衣衫。就算有好了,不是說好只有外衫嗎??

而我現下狼狽至極,不僅外衫解了,中衣敞開,更甚裡衣凌亂!

越是順藤摸瓜企圖理清來龍去脈,竟越是撲朔迷離……我渾渾噩噩地更衣,行屍走肉般掖著褻褲到槳洗房,再將雜役支開親自銷贓證據。

對了,還得去赴早膳……想起自己討來的報酬,我暗自咂舌頭疼不已。

何謂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便是諸如我這般造作!

我愁容滿面地洗刷貼身物,末了將其混入待曬的蓆籃裡,便只得硬著頭皮當作沒這回事,認命趕往別院報到。

文司宥果然等在那兒,我倆往來向來無需經通稟,是故我一進門便瞧見先生放著一桌姑且還溫著的早點,絲毫未曾想偷跑似的,正漫不經心地把玩繫於懷錶的螢石。

那螢石玲瓏微光,此刻更甚耀眼爭光,連帶我兜裡落單的小半串螢石也顯得分外燙手……

我清了清嗓子,掩飾沒由來的尷尬,「先生,我來晚了。」

「無妨。你來了,便不算遲。」文司宥聞聲抬首朝我這兒一盼,唇角染上了淺弧,「昨夜飲了不少,今日晨起可有患頭風?」

「並未。托先生的福,一覺起來便……好多了。」我話一頓,不由鑽起牛角尖,到底托先生什麼福?憑我這做賊心虛的狀態,竟連這都可以想入非非!

「是嗎?如此,甚好。」文司宥的慰問點到為止,收了聲便作勢要用膳。

這本也無不妥,可興許今日有毛病的是我,總瞧著文先生有何不對,可又……說不出所以然有何不對。

「我今日來,想順道還先生一樣東西。」該歸回的東西還是得還,我卻鬼使神差偏挑這時機哪壺不開題哪壺,倒顯得向來吃飯皇帝大的自己一反常態了。

但覆水難收,不管了!我硬著頭皮伸手捧起文司宥尚未收起的懷表,兢兢業業將我房裡拾起的螢石繫了回去。

「難為你特地送還。」文司宥輕道謝意,自然地談及昨夜的弄巧成拙,「到底是文某粗手粗腳,終究委屈你合衣而眠。」

「……」嚯,還真是我自己脫的!

說來此事本就有先例,自脫衣服這般沒羞沒臊的壯舉,還得從往昔中了文司宥的迷神術那會兒說起,別提有多丟人!

況且中迷神術亦如虛夢一場,與昨夜春宵一夢有異曲同工之妙,是故這一切貌似都合理了起來。

「花家主,似有疑慮?」文司宥見我遲遲未應聲,復又問。

「沒……先生,喝粥吧。」我強迫自己釋懷道。畢竟是我自作孽,可不能無端牽扯文先生,否則要是被識破了,那可真是妥妥的大逆不道!

正當我欲放寬心胸,用膳途中,文司宥卻在與我的筷子尖碰著一塊兒時,生硬地讓筷子反了悔,轉移至隔壁盤。

「先、先生?」時常替他布菜的我略為錯愕,心想不應該啊,事到如今怎就突然又介意了?

「……無事。」文司宥態度似與往常無異,說詞一套套的,「這蜜漬人蔘有助於醒酒護肝,你是該多食些。」

「文某不奪人所好罷了。」他復又悠悠強調一句。

「??」我猶疑了,卻又不好不循著文先生的台階收下這好意,「那我……不客氣了?」

「嗯,多吃點。」文司宥再無暴露半點馬腳,「莫要再如昨夜那般傷胃了。」

雖然古怪是真,可關心也是真──罷了,我決定放過文先生,也放過我自己。

「好,我聽先生的。」可我仍試圖拉攏往常的相處無間,「霽月先生,雞湯帶骨可不好食用,我先替你把雞骨剝了吧?」

「……你有心了。」文司宥只稍一躊躇,終是與往常無異,「愛徒,腿肉最是肉質鮮美,歸你了。」

我徹底舒了心,故意嘻笑道:「嗐,讓來讓去有完沒完!鍋裡一整隻雞呢,先生可不許賴掉自己的雞腿!」

文司宥亦唇角一舒,微哂拂煦。

「好,依你便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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