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塘安居下來,不知不覺過了有些日子。
處暑時,筵席罷亦不得閒,正值蓮藕豐收的時節,每每盛夏,我總因穀賤傷農而頭疼不已。
從前但凡能助二位姊姊,替農民盡量銷出爆量的豐收物,或多或少也算分擔了南塘每年的燃眉之急。
如今我這文大金商的親傳弟子可不是白學的,有所長進自會現學現賣,加之精打細算的主就在身邊,一得空亦會從旁提攜,順帶還總喜操控市場水溫視作勘查試驗。
於是乎,我與地方官員加以配合的首要績效,不外乎加緊調配進出口以疏通滯銷,再提倡民間業者變個法子製成加工物、或精緻化商品,以利提價售出等等……極力在農耕豐收這塊經濟為民分憂解勞,以化解立夏之後的民不聊生。
忙忙碌碌便步入了白露,氣候將涼更有得忙了,文司宥首當其衝被我禍害,我拉上他一同搗鼓著迎立秋。
眾所皆知,南塘風荷向來遠近馳名,但卻非僅此一物而已,立秋起馥郁的桂香亦久負盛名。
尤其中秋將近,是故捏桂花這等兒趣勞動,我便召集府上一些年輕小輩與我一同鬧樂鬧熱,豈不勞逸結合!
「霽月先生,你就站著別動。」一旁的我支使著竹竿,不忘回頭提醒。
「不動就好?」想必被我拖下水勞役的文司宥此刻難免一頭霧水,試探的語氣略為舉棋不定。
「是呢先生,你不動就夠幫我大忙啦!」我忙著把樹上花殼脫落的桂花打下來,耳邊不時喧囂著遠處的歡咍聲響,我也沒心思計較一群不務正業的,只顧著自己拈花惹草的大業。
此行本意就是縱著一干人等放風來著,而那些笑鬧聲也總讓我憶起幼時與兄長曾有過的無拘無束,作為過來人只覺有股難以言喻的欣慰感。
於是我就讓那群小的吵他們的去,而我帶文司宥霸佔較為耳根子清淨的一席天地,便有了先生任我擺佈言聽計從的和諧場面。
文司宥倒也沉得住氣,說不動就不動,簡直比雪地的雪人還乖,如同田野間的稻草人般恪盡職守,如此敬業精神我給滿分!
數顆桂花樹也正被我的竹竿蝗蟲過境似的,洋洋灑灑落了一堆,錯落紛飛成滿隴桂雨的景致。
放眼望去漫天馥郁,我已然能想像這些花骨朵兒用梅鹵洗滌過,再如腌冬腌菜般醃漬大半個月後,拌入白糖用舂槌搗成形,最終烘乾的滋味是何等甘甜!
回過神時,文司宥手捧著的簍籃將要滿載,我趕緊收斂棒打鴛鴦的氣勢、將竹竿扔一邊去,殷勤地上前攬下先生滿懷的簍籃,示意他可以功臣身退。
末了,我瞧著文司宥仍張開掌迎接花雨,意猶未盡的樣子,又瞧了瞧這甘霖落土彷彿遍地開花的別境……忽地靈光一閃!
「先生,你信我嗎?」我冷不防故弄玄虛問。
「嗯?」文司宥面上的懷疑一閃而逝,隨即一副靜候我又在賣什麼關子的好整以暇模樣。
自持冷靜也就只能趁現在了。
「我……」『信』字還未提,猛地被我拉著齊齊摔在遍地花海的文司宥受驚失語,「!!」一頭栽進桂香的他少見的一臉空白。
「先生?」我暢所欲為地瀟灑仰躺,事後又有所顧慮地偏頭喚了幾聲,就怕把人給嚇傻,「霽月先生?文司──」
文司宥冷不防輕手一撥,一股子馥郁花瓣撲得我滿臉。
「呸、呸!」我吐掉吃進嘴裡的小花,報復性也回敬一把!
文司宥禮尚往來,一來一往下去,冤冤相報何時了我不知道,反正再這樣無理取鬧下去,我倆得先被活埋。
「好了!停、停……!」我呸掉總吃到嘴裡的瓣渣,只得一個勁地投降,反正俗話說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文司宥向來講究公平,見我不還手了,他自然也見好就收。
我瞧先生嘴角倒無解氣的暢快弧度,仍是一派人畜無害的模樣,甚是欺人!
「你倒是貪玩。」文司宥收拾須臾的慌亂與貪耍,歸於諄諄教誨的師長合該擁有的氣度,包容一笑,「罷了,一晌貪歡,何樂而不為?」
「……」倒不是我懶得駁先生言行不一,而是一旦靜下來,方才留意文司宥此刻被桂雨眷顧散落滿身的模樣,竟有些如幻似真了起來。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美得不可方物。
趁我愣神間,文司宥亦漸漸悄無聲息。
「先生……?」當我回過神時,耳畔唯獨拂過咫尺近的勻長淺息,輕而緩,「霽、霽月先生?」
不會吧?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我油生捉弄意圖,想捏捏文司宥的臉頰看看是不是真這麼離譜……可一伸手便打消了念頭,轉而替他捻去興許會惹起癢意的幾縷柔絲。
難得放開嬉游,這才累得睡去了吧?
先生竟難得有孩子的一面,當真有趣得緊。
也……著實可愛。
※※※
「要不,我幫先生打理一下吧?」
午間在花堆裡鬧騰,又睡了一頓午覺。我倒無礙,早趁文司宥小寐時,將身上跟頭上的殘花給扒拉乾淨。
文司宥就不一樣了,是故我頂著沿路鄉親觀賞花仙子的嘖嘖稱奇目光,熬回府中仍退不去臉熱,深刻體會了何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說丟臉吧,我可不忍譴責……說光榮吧,我更是不敢當!
文司宥正緩緩以雙手往自己身上撢了撢,光是此舉就抖落不少花屑,可若要目盲之人與自己糾結的髮絲纏鬥,未免過於強人所難,故而我才有所提議。
「……勞煩你了。」文司宥不動聲色地頓了下,倒也不行無用的逞強,「用不著傳喚侍女,梳理用的物什本就陳列房中,因我……」
「我知道,先生同我一樣更善於自處,慣於獨立罷了。」我自是不捨得揭穿文先生無法信憑人心的舊瘡,故而從前作為大景首富時,即便生活再精緻,饒是日常瑣事也絕不經由他人之手。
我俐落地一語帶過,反正也並未說錯,不管原由為何,我倆確實都不慣下人伺候。
我拾起木梳,頗為慎重地將那一縷縷柔絲輕婉梳開,糾纏髮上的桂花瓣便盈盈紛落。
文司宥起初難免拘謹,爾後雙肩漸漸放鬆下來,審慎的眉間亦徐徐舒展。
「先生,莫要再偷寐啦,晚上可要睡不著覺!」我還故意打趣一句,亦兀自意外自己竟還挺有天賦?
「你未免過於小心,倒梳得我頭皮……都發麻了。」也不知是否我多心,總覺得文司宥都些許軟了聲,「還……怪癢的。」
「麻嗎?」我回憶幼時道,「我小時候給我哥梳的時候,覺得還挺舒服的。」
「嗯……又酥又癢這般?」文司宥似是耐著什麼,試圖去理解我所謂的舒服,於他而言興許盡是陌生的新鮮感,「確實稱不上不適……如此似是而非的感觸,竟會漸漸讓人癮上,妙哉。」
「霽月先生上癮了?」我一臉新奇地回道,「嚯,那看來我這手法可以出師了?竟得先生如此青睞!」
「出師……敢情南塘花家交到你手上還正經嗎?」文司宥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可唇角已然舒坦成一絲受用的柔軟弧度,可謂嘴上不老實,身體倒挺誠實。
真想戳戳文先生的嘴角,要他自省自己到底在說什麼……不過也只敢想想罷了,我只顧著珍重善待穿過指間的每一縷柔順千絲,難得不予他顏色瞧瞧。
氣氛正和諧,突兀的步伐便自門外由遠而近。
「大哥,我回……」自然也無需事先通稟便暢行無阻的文司晏揚手一推門,猝不及防撞見了房內的歲月靜好,「啊我、咳……唐突了!那我先──」
「你留下。」來人那『走』字未出,文司宥便當機立斷將人挽留,微擰眉頭輕聲斥道,「又在胡鬧,我們……」
「不管你信不信,你兄長貪玩,我正幫他收拾善後呢。」我從善如流接了文先生的話,順水推舟言詞鑿鑿,一臉真誠。
「……」文司宥被噎住,索性開擺了,耍自閉當啞巴。
文司晏一臉空白,顯然不解我倆到底又在唱哪一齣,千頭萬緒亂得很。
文司宥深吸一息,語氣平平道:「有話直說。」
喲呵,這是惱羞成怒了?我頗為稀罕地想,此景倒是難得,文先生可真是越發真性情了!
文司晏勘勘回過神,面有難色道,「呃我……暫且忘了。」他瞧著我倆的神情仍一言難盡,可更多的是懊悔。
不是,你懊悔什麼啊!說沒打擾就沒打擾!
「咳……罷了,待你憶起再說也不遲。」終究是我擔下了所有,看不慣文家兄弟這般僵持,便只得挺身轉移話題,「那換我有話要說,半月後你可願再回一趟?」
「嗯?」文司晏頗為在意兄長的臉色,不忘分神應我,「可是有何要事需我去辦?」
「半月後為中秋,記得回家吃飯。」文司宥見縫插針開口,神色淡淡染上希冀。
我聞言眉一挑。行吧,你家就你家,到底還是寵弟弟的嘛!
文司晏最吃這一套了,自然義不容辭,「半月後,我必定如期而歸!」
文司宥放心地淺抹一笑,「切勿在外過度操勞,凡事按部就班即可。」
每當論及兄長,文司晏眼裡的光總令我為之炫目……又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羨慕,真就一點而已。
我拋開一瞬飄至寒江的思念之情,樂呵道:「想吃什麼記得預先點菜,免得又難為我趕鴨子上架!」
「上架烤了吧。」文司宥頭一偏似是朝我一望,只稍一眼宛如戳破心事,正當我心虛之際,這人卻又存心惹我生氣似的,一開口就是金句,「文某今日晚膳便想吃蒼陽烤鴨。」
「……」文司晏頗為意外兄長的任意妄為,臉上擺明寫著「牛頭不對馬嘴的,這還是我哥嗎?」的震驚思緒。
「……」又有誰知我的為難呢?先生你想吃鴨子這句話,在我聽來可不就變了味嗎!要知道我與鴨子有不解之緣,很容易想歪啊!!
文司宥乍未感應我倆的神遊太虛,逕自捻起自髮絲落至手心的一朵桂花,指尖摩娑幽香,心情尚佳。
我與文司晏回過神便趕上這一幕,悄然互換眼神,皆隨之染上一抹欣慨。
我故意輕柔採擷文先生指間的小花,偏頭繫於他髮鬢,輕笑道,「等糖桂花一出爐,肯定美味到不行!敢情先生又有何高見?」
文司宥乍似不介意我的捉弄,微微牽起淺弧,「桂花小棗、桂花藕粉、桂花栗子羹等等……皆是不錯的變化。」
「那到時先嚐桂花藕粉吧。」
「嗯?有何講究?」
「沒。全因我擅長啊!」我抬頭挺胸自豪道,擅自作主頗為挑釁,「怎麼,只喜鴨不喜藕?」
文司宥聞言笑意漸深,「若不喜,當初斷不會做收購一事。」
一想到南塘蓮藕全被同文行買斷的那段日子,我打從心裡嘆道,「先生你可真貪。」老奸商實至名歸!
「嗯,文某所圖向來不小。」文司宥絲毫不否認,尤其此刻意有所指,聲音更溫柔了,「我真心想要的,貪得無厭又何妨?」
「……」明明乍聽之下意無所指,我怎就偏偏聽懂了什麼,而又……亂了方寸。
那文司晏呢?
他再也待不住,老早輕功一使,溜了。
……倒是也把我撈走呀,難得臉皮薄、臊得慌!
所以說文狐狸果然不厚道,猝不及防,我便又痛飲敗仗。
飲了,卻又不止癮──
老是勾得我意猶未盡。
待續
※注釋
宋代詩人李清照《攤破浣溪沙·揉破黃金萬點輕》。
詩文: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大鮮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燻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譯文:
桂花它那金光燦爛的色彩和碧玉一般如刀裁似的層層綠葉,其「風度精神」就像晉代名士王衍和樂廣一樣風流飄逸,名重於時。
梅花只注重外形,它那重重疊疊的花瓣兒,就像一個只會矯妝打扮的女子使人感到很俗氣。丁香花簇簇擁結在一起顯的太小氣,一點也不舒展。桂花的濃香把我從懷念故人和過去的夢中薰醒,不讓我懷念過去這是不是太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