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送到頭,步夜便乾脆與我們分道揚鑣,想來還有諸多公務等著他料理。
我也不惶多讓,一整頓完,便得趕緊著手確認清崖書院與南屏詩社的事宜。
雖說逍遙先生和季元生苦口婆心叮囑此事交給他們即可,要我勿忘歇息,可事關兄長和玉澤餘生的安穩,我不得不提起十萬二分精神,凡事親力親為方能安心。
這一忙碌便又匆匆過了半月,清崖書院與南屏詩社散波文章的成效顯著,我才得以歇一口氣,與文司宥閒坐書房商討下一步。
「你給宣照造了這麼一條大道,打算什麼時候向她要『過路錢』?」文司宥語氣閒適地問,手指尖的銅板轉得越發熟能生巧,如今隱約只見殘影。
我暗自佩服,不忘答道:「再等等,大約等到他們的決戰前夕。」
「想好要什麼了?」文司宥顯然對我的果決毫不意外,畢竟近墨者黑。
而這一路上我也都在想,我要的是什麼?
我的確有太多想做,但未能及的事情。
那肯定該是一個很重要,卻也舉足輕重的東西,方能助我宏願。
「我……大概想好了。」垂眸思忖間,我越發堅定自己的想法。
此時耳骨拂過如羽的輕笑,我復又抬眼,便映入文司宥悠悠揚了抹胸有成竹的弧度。
「文某對花家主的野心已有幾分成算。」此刻的文司宥又有幾分從前運籌帷幄的奸商模樣,叫人感動又不敢動。
我抽了下嘴角,隨即轉移話題,「點到為止就好,盡人事聽天命,就別總提這些瑣碎煩事杞人憂天,先生不累嗎?」我是該仁至義盡,可文先生又是怎麼回事,就沒見他閒過一時半刻,倒也叫人不省心。
話說,我這才回頭憶起被我擱置足足半月的『伴手禮』,「對了霽月先生,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土產回來!」提起這樁驚喜,我煥發的精神與上一刻截然不同。
文司宥耳聞我字裡行間的得意勁兒,對比方才議論正事的蔫嗒嗒模樣簡直本末倒置,嘴角不由得化開無奈的笑意,「你啊,稍有不慎便又露出馬腳。」
「嗐,怎能說我陋習不改呢,我這叫童心未泯、恪守本心!」我胡說八道應付文司宥的不解風情,獻寶似的,把一箱子的羅宛物什如數家珍地進貢給分明也好奇得緊的矜持狐狸。
「有瑪特羅什卡、格熱利瓷器、彩繪木器等等……」我循著文先生雙手依序描摹的物件,一一繪聲繪影地描述形象,「這木器上的髹漆嘛,就是……」
「霍赫洛瑪。」文司宥福至心靈道,木器塗料光滑雖難以光憑觸感明辨,不過他仍以從前見聞廣博的閱歷,猜測一二,「是以黑漆底,及紅、綠、金顏料繪作鳥類花草的栩栩纈紋,多在木製餐具或家具上成畫,獨具異國風情。」
語畢,文司宥嘴角牽動一絲謙虛的微弧,不吝賜教:「我說的對嗎?」
我一呆,由衷給予褒讚,只差沒起身鼓掌了,「對!太對了!要說異域舶來品的權威,果然還得是文大老闆哈!」
「如此過譽,倒是浮誇了。」文司宥搖搖頭,唇角的淡笑未歛,確實對這些久違的外邦藝品起了新鮮勁兒,摸不摸得出所以然倒是其次,搗鼓的熱情令他愛不釋手。
「先生信不信無妨,我不過實話實說。」我承認我是說話不加修飾,就是打定主意絕不滅了文大金商的威風,「這些東西我是見一個問一個,好不容易蒐集了一箱子,我在羅宛殿內已成了人見人怕的無頭蒼蠅!」
文司宥聞言忍俊不住,好些日子終是被養得恢復些許紅潤的唇角竟未能及時守住城府,導致略彆扭的弧度頗有哭笑不得的意味,「你啊……」
我瞧著無心插柳的笑果,更樂了,嘴上跑火車一發不可收拾,「嗐,更別說那裡的人被我纏得煩了,還調侃我是不是身在異鄉思佳人了,想學周什麼王的那套,只為搏美人一笑。」
「我還不趕緊駁了他們,說我哪敢啊,再濃眉大眼我也不敢輕浮,那可是我家正嗷嗷待哺的先生呢!」
我連珠炮般自娛自樂,說罷才後知後覺,文司宥仍面朝我這兒作傾聽狀,只是少了回應讓一時靜下的氛圍有點……呃,不只一星半點的微妙。
不是,我感覺自己說錯話又沒說錯話,但一股心虛感揮之不去是怎麼回事??
「我……尊師重道怎麼了!」我硬著頭皮自圓其說,「此先生非彼先生,難道不能孝敬師恩嗎!」
「……」說完我的沉默震耳欲聾。全無填完坑的劫後餘生之感,反而充滿掘地三尺的絕望。
更要命的來了。
「嗯。」文司宥忽地又不裝啞巴了,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好整以暇地清雅一笑,答非所問,「──師恩,先生。」
「……」我抹了把臉,幾近自暴自棄道,「莫要嘲我了。」我承認我嘴笨行了吧!
耳畔偏又揉進一聲輕笑,惹得一瞬酥癢……我麻了,決定開擺。
既說不能嘲,沒說不能笑是吧?行,文司宥被動氣死人的手段一直可以的!
「……先生算我求你了,再笑我可就要沒收你最中意的琥珀棋盤了啊!」
文司宥聞言這才當真收住了笑,取而代之的是──「花家主可曾學過西洋棋?」
我一愣,難以置信地與他對視,乾巴巴地行無謂掙扎:「先生的意思該不會……?」
「為師正好頗擅此道。」文司宥果然不負眾望,「花學子可有興趣陪為師一同鑽研?」
「……彳亍口巴。」你還有什麼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如此,甚好。」文司宥也答得爽快,畢竟君子報仇無須待十年,輕易扳回一城他自然容光煥發。
我又抹了把臉。得,嘴貧一時爽……但一直嘴貧一直爽!
這次大意了,下次求精進,但凡幾次我還敢!
※※※
「先前我讓木微霜幫忙留意一下凌晏如的蹤跡,你猜他都去了何處?」
四月八日,謀劃算盡枕戈待旦。
今日於書房本意是議論七日後的重大國事,卻因我一時分神,文司宥從善如流將話題的矛頭轉了風向,一針見血地提起使我分心之人──即剛穿廊而過,越發漸行漸遠的凌晏如。
曾幾何時漸漸往宣照靠攏的凌晏如。
我聽文司宥分析素日不合的兩人實則有不少合作的蛛絲馬跡,幾乎可說是必然的局面。
凌晏如被軟禁府中多時,自是不會坐以待斃,他無非靜待一個『轉機』──宣照亦然,她既有意拉攏,自然也給得起『條件』。
「二人現如今是合力為此事籌措。」文司宥道出言簡意賅的結論。
「是啊,二人合力。」我漫不經心地附和。
然而我自以為心平氣和,文司宥卻仍不領情地皺了眉。
如今沒了同文行重擔的他一改往日的拘謹,近日才越發輕鬆慣了,不曾想被我一攪和,現下所有輕挑霎時煙消雲散,牢握亦不再歡快的銅幣,頗為關切地朝我這屏氣凝神。
「怎麼?還在介意公主『順水推舟』的事?」
我心一鬆,灑脫地否決。心想起初雖免不了總有些隔應,但事後換成商人之道復盤此事,嗅出其中利潤後,倒省了去計較這等雞毛蒜皮的心思。
「嗯……那看來你這不開心,還是凌大人的關係?」文司宥非但沒有到此為止,反而層層攻破我的心房,「是吃心他什麼都瞞著你?」
我幾不可聞地一愣,被一語道破的滋味難掩為難,使我的回話猶疑得彷彿含了顆滷蛋,企圖以模稜兩可蒙混過去,「你要這麼說的話,那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吧。」
文司宥卻反之率先大方一笑,笑得我又是一愣。
那抹笑坦蕩又無奈,笑得我微臊,彷彿我合該才是小題大做的那一方。
也確實,我已不是幼孩,凌晏如也早已不是昔日的西席先生。退一萬步想,即便首輔大人顧念舊情,在正事上理當適可而止。
文司宥罕見開口許久未曾提過的往事,以往日在明雍的先生身分般,以經商之道理智地為我開解。
「凌晏如一國首輔,若是這頭等要事中還步步顧念情誼與人坦然,他也遲早回家種地別幹了。」
不是,等等……到底還是不同了,這乾淨俐落的語調,末尾還非要來一句打趣,讓整句正經話都顯得不那麼正經的說話方式是誰教你的??
醜話說在前啊,這鍋我可不背!
震驚歸震驚,我還是忍俊不住傻樂起來。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文司宥由著我樂,幾句解我消沉的開導話無非也是我都懂的道理,卻又非得偶爾由他人宣之,皆因自古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唯獨這句,抑是先生頗為認真的一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如此重要的格局觀,直擊我的心坎,言之鑿鑿地於我耳畔繚繞不止。
文司宥確實知道我想要什麼,而我也合該要有與之匹配的本事。
包括心態,自然亦含心眼。
若有朝一日能隨文司宥般開闊的胸懷,那就再好不過了。
未能所及,但幸而有先生在側。
※※※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隨之低喃一遍,銘記於心,接著話鋒一轉,語氣頗為稀罕道,「話說回來,難為先生還知曉吃心為何物?」
從前分明是捨心逐利的料,而今偏生竟由這人點破我意氣用事的小情緒,哪能叫我不納悶。
「文某往日雖捨心,但向來識人心,獨獨不走心。」如今對我慧眼獨具的文司宥自然一點就通其中調侃,仍臨危不亂地應對自如。
我眉一挑,學他方才棄而不捨的那套,偏要追根究柢企圖層層剖析,即便一無所獲,好歹也要扒他一層皮,「喔?可『吃心』如此主觀的感性詞彙,能讓你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難不成文大老闆也曾從誰那兒吃過這等苦?」
文司宥默了半息,顯然悟了我這副找碴之舉是又無所事事偏要找樂子。
說來,我與先生平時閒談之餘說到某個點上也總要爭個高下,這陰陽來陰陽去非要扳回一局的陋習……說白話,那就是看不慣他人嘴上佔便宜這一點,我倆師生是如出一轍。
何謂悔不當初?姑息養奸這般怪偉興致,自討苦吃的文司宥只得無奈一嘆,除了奉陪該當如何?「吃心一舉,文某知足,倒不敢妄為。」
「?」怎麼老是不按牌理出牌,我正要不恥下問此話何意時……
「自文某目盲以來,花家主費在文某身上的心思與時間怕是何人皆無法堪比,如此細心的照料,文某除了知足,又何來吃心。」
「……」我茫然地遲緩轉溜眼珠子,猛地會意過來時,又只得吃悶虧默默隻手半捂著忽熱的顏面,這波實屬猝不及防。
你丫的,誰准你替我對號入座的!偷換概念也該有個限度!
「南國公大人。」
說時遲那時快,虧得府中侍者及時通秉,打破了我一時難以消化的窘境,也助我轉移了此局勝者的注意力,「可是時辰到了?那送進來吧!」
但不知是我多心還是怎的?那侍女遞上食盒時,即便頭低到不能再低,我仍察覺她眼神左右閃躲,忙不迭地朝我與文司宥之間偷偷游移兩眼,頰畔甚至多了可疑紅暈,趕緊惶恐地退下了。
「這還未到大暑,怎麼就暑熱了……?」我狐疑地犯嘀咕,手邊揭開食盒、布置吃食的動作未停。
「什麼?」這沒頭沒尾的,饒是文司宥也對我的自言自語不明就裡。
「喔,無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罷了,我亦無心糾結,早已等不及讓一貫挑嘴的矜貴狐狸品鑑我的手藝,「嚐嚐,猜猜今日有何與眾不同?」
「又是驚喜?」文司宥了然道,關注的重點反而有所偏頗,「說來,近日總時不時偏在未時就要吃起茶點來,有何原由?」
「嗯?吃茶點還需理由?」我心想奇了怪了,不過依言仍是隨意想了套我自以為頭頭是道的說法,「非要有個由頭的話吧……我有位友人便是每日總挑這個時辰非要吃上一回茶點,方才有幹勁挨過下半天。」
「這理由可是真人真事,如何?還過得去吧?」我沒個正經地打趣道,畢竟連吃個茶都非得名正言順,豈不自討沒趣,「自我犒賞的規則不覺得挺鼓舞人心嗎?我便一時興起效仿了有些日子。」
「怎麼,連日的下午茶霽月先生當真不為所動?」我繼續自顧自道,心想即便討不到人歡欣,也不至於要委屈自己,「先生對甜食免疫也就罷了,反正我是被滋潤得有滋有味!」
文司宥終究軟化了嘴角,擺明笑我勁兒勁兒的模樣,坦然伸手接過我遞上的糕點,未曾遲疑地湊到唇邊淺嚐一口,「雪花糕……是別出心裁的藍莓味,這莓果亦是運自羅宛吧?」
「先生聰慧。」畢竟羅宛是琥珀及藍莓的出產大國,並不難猜,我語帶期待問,「好吃嗎?」
「軟綿,酸甜,是很可口。」文司宥似在應和此等好評,接著輕咬下第二口,「且清涼,藍莓平性,可補虛、開胃、健脾,冰鎮飲食利消滯氣所引之肝火。」
瞧先生如此捧場,我心下一鬆,欣然嚐了第二塊,「先生喜歡就好,我以後多做便是。」
「倘若如從前在明雍的糕點社那般,可別累著了自己才好。」文司宥奈何我玩心又起,只得適度地提攜一句。
說話間,我見他間隙插針已然完食了一塊,不由得滋生一股成就感。
用完茶點,我順手攤開帕子替文司宥的手擦拭乾淨,才發現曾幾何時傷痕纍纍的十指,如今多已結痂,甚至舊痂脫落已長新皮。
摩挲好些細小痂皮之餘,我順勢問道,「往後朝先生房裡送湯送藥同時,再加上一盒護膚霜如何?」
「你若在意,文某自然不會拒絕。」文司宥不輕不重的字裡行間,連抓著這點小尾巴也不放過調侃,「只是,文某自詡善識人心,卻從未看透花家主有如此喜好,倒是失策。」
「……怎麼聽起來怪怪的。」是我不對勁還是先生不對勁?但為何受傷害的總是我啊,搞得我怪不自在的!
「先生又笑話我了。」我輕咳一聲,試圖拉回正題,「只因以手為憑,知先生受的傷越發少了,我自然高興!」
「嗯。」文司宥輕聲應了聲,忽道,「手,可乾淨了?」
「啊?」嘮嘮叨叨的我一回神,才發現自己簡直像極了巴著人家姑娘小手不放的登徒子……觸點般趕緊鬆開!
我這張舌燦蓮花的嘴都不會說話了,頓時百口莫辯:「冒、冒犯先……」
「你沒有冒犯我。」文司宥截了我的話,面色恬淡,語氣輕緩似是安撫,「你我之間哪還談得上冒犯。」
我還怔怔的,久久未能反應。
誰知下一刻,我聽文司宥又坦笑一聲,「分明已是獨當一面的花家家主了,怎麼還被這點變數給牽著鼻子走?可是……傻住了?」
行,用同樣公式嘲了我兩遍……我抽了抽嘴角,著實忍俊不住。
「先生自詡才『這點』變數,未免妄自菲薄了,你我──!」我連忙壓了壓顯些被故意撩起的衝動,轉而鬱悶嘀咕,「……遠不止呢,怎可貶謗……」
「還有我才沒傻呢!」我破罐破摔咬牙切齒,頗有耍無賴的意味,「我分明是甜食嗑多,齁飽了!」
文司宥也捧場,笑話我樂此不疲。
著實惡劣啊,總仗著笑靨如花我都能輕易原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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