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心動念,皆可作為丈量時辰之法──
「你今夜初來時的一彈指間,脈搏躍動八下。而方才靠近時一彈指,脈搏躍動十下。」
「上一個時辰,文某心跳八千一百六。而這個時辰裡,九千。」
是真服了。每每憶起那夜的『談星』,總叫我忍俊不住無顏以對……換句話說,就是想把自己給埋了算了。
某隻狐狸分明是藉計算時辰,實則計較我先前在畫舫裡的那句「我若說我喜歡霽月先生,除了我誰又能評判此言是真是假?」。
它可以是謊言,也可以是真話。
本來吧,不過是一個關心則亂用力過猛的比方。現如今……
已成了我挖了、又拿我自己填的坑。
更貼切點,就是自掘墳墓!
可聰明人不搞此地無銀三百兩,而我師出文大金商自然青出於藍勝於藍,至少那晚我們不再顧左右而言他,即便共同默認也還算坦然。
那日仍是尋常無奇的一個夜晚罷了,我與文司宥有志一同地雲淡風輕,卻也不至於避重就輕到絕口不提的程度。
就……你懂我懂,但日子還是得過是吧?
於是翌日,我們待彼此如常,如常到自以為他人看不出端倪,左不過確實默默於每日多添了一個時辰的相處。
美其名曰溫故知新,實則……也確是論算學,只不過繼那夜的時辰考究,我亦深有所感算學範疇的廣泛……嗯,精妙得很。
家人們誰懂啊,那種借題發揮可以聊到天南地北,卻又三言兩語離不開學習的暢談……幸而他人無福消受。
這樣的傷害,容我一人足矣!
又繼二月中旬換目不成,且允文司宥承諾後,我與他之間又減了本就不到一星半點的嫌隙。
或許每當回首盼,總嘆一路走來實屬不易,但見如今彼此障壁終於不在,又總有時光荏苒般的不真實。
唯獨眼下,我面前的文司宥實在真切得很,是千金難買的真實。
可惜惺惺相惜的時光注定好景不長,我心意已決的羅宛之行是該到履行的時候。
我知此行兇險,但俗話說的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為了換回我兄長的安生,我勢必會不計代價。
「有些事,我不說想必你也明白,但還是忍不住囑咐一句。」
一句便是多句,可饒是嘴貧如我,此刻也不忍拂了文先生的好意,頗為耐心地傾聽那敦敦教誨的字裡行間,所盤繞的思慮與盼念。
「時辰不早了,花家主,你該啟程了。一路小心。」
我亦不忍道破這別道的……著實有些過分鄭重了。
相較於凌晏如放行得乾脆,我相信文司宥也明知我此行雖前路崎嶇,可經一番推敲便能悟出其中並不至於遍布荊棘,但……到底讓他擔心了。
全身而退幾分成算,文司宥分明籌的比我精。而咬字刻意的送行之意,反之似在狠心地叮囑他自己──該放我走了。
「先生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無論如何,我只得回以文司宥同樣鄭重的許諾,只望能滅去他心頭幾分危惴。
半倚窗口的眼角餘光,默窺後頭那面覆白綾朝著馬車候送的遠影,我垂眸輕拽簾子掩了窗,也掐掉餘下已無用武之地的難捨。
先生知道的,正如他當初明知鴻門宴卻仍義無反顧,即便將臨懸崖勒馬的處境,也總得有人去做。
而我要盡其所能兌現的,便是回到文先生身邊。
※※※
羅宛之行我歷練了一把膽識,雖途中悟出了幾分齟齬不由憋屈,但所幸有驚無險,即便僅僅表面和睦,能達成一時共識已算萬幸。
回到大景我須得沉住氣,依計先經寒江停留幾日,以達到障眼法之效。
連幾日下來,我與玉澤的相處較多。王儲之爭雖仍有諸多疑慮,對於宣京那位目前唯一能押注的選擇,我反倒被玉先生安慰一把。
我聽他雲淡風輕地分析利害,就事論事的平心模樣,倒不特別在乎上位的許會是曾爭鋒相對之人。
該說真不愧為熙王的氣度嗎?
也是,何況我與他皆心知肚明,無論將來這寶座由二其一坐享,寒江腹背受敵的境遇不變,但……若由宣照爭得一線生機,起碼能讓我方喘息須臾。
臨行時,雖礙於兄長被公務所耽,沒能見上幾面,直到分別那日,我仍深刻領略花忱有多難分難捨,而我又何嘗不是?
但,一想到如今有個人在等我──
我也曉得,和大哥的相處與其總僥倖得彷彿曇花一現的浮生,當務之急乃是拚盡全力解決一切,方能正大光明地迎兄長回家。
思及此,我逼自己振作,狠心地沒去迎合花忱的悵懷,更不敢多看一眼……既得不到一句哪怕是哄我也好的允諾,我也只得以一句輕快玩笑煞了其中消愁。
「保重。」千言萬語,花忱幾經輾轉於唇齒間,好不容易才寄託於這二字。
保重,我亦由衷祈望,你我都是。
這一趟奔波下來,實在有太多事等著我去做──羅宛、寒江、華清。
加之回京的路途為打聽市井民意,我須得稍安勿躁,故硬是壓下蠢蠢欲動的思眷,歸返之路不緊不慢。
藉瀛海商會的暗樁,我與文司宥分別半月有餘仍有信息往來,幾時歸去他理應瞭若指掌。
可前些日子在外事務繁瑣,我不得前功盡棄。如今籌謀已定,回府這一日,我終是禁不住快馬加鞭!
附帶這一車子的稀奇古怪玩意兒,盡是我仗著貴為羅宛賓客,厚著臉皮四處討來的新趣巧玩。
反正來都來了,月后也總不至於為了區區這點玩物,而反悔把我給祭了天。
越發接近大理寺之際,我竟已有些按耐不住了!
近鄉情怯於我而言勢必皆是浮雲,卻只因那人,這肅煞重地竟能讓我湧起一股近似思鄉的情懷,當真是膽大包天得很! 何來怯意?此時破……咳、還是算了,翻牆我也在所不辭!
然而種種沒個正經的胡思亂想,皆在瞧見這一幕時煙消雲散。
馬車剛抵,下車還未通報守衛的我卻見大門先我一步大開,遠遠便是那掛念之人徐徐走來的風雅之姿。
門衛亦習以為常般,見那遙遙身影緩步的空檔,便有先見之明敞了門允其通行。
我瞧著文司宥每每踏足已是自若且堅定,一步一腳印的向我而來,連帶步步踏進我心裡的某處,漣漪蕩蕩,令我久久忘了言語……
文司宥就這麼駐足於我十步遠的地方,恰好靜守首輔府前,不多也不少。
似是不厭其煩地千錘百鍊,如今能出入自如,卻只為了候在門前,別無他想。
門衛瞧見我,按禮剛要開口,我卻豎指抵唇禁聲。
他們見狀都識相住了嘴。
而我此刻卻因遲來的情怯,步伐竟顯得有些猶疑……直至小心走到文司宥面前,我才輕咳一聲,免得嚇著人。
「……可是花家主?」文司宥一頓,顯然仍是略受驚動,語氣稍顯遲疑,「路途遙遠,不曾想你竟提前一個時辰。」
「我──」心有旁騖……咳,這是能說的嗎?「既已成事,無所事事自然就提前回來了。」
「怎麼,不歡迎我嗎?」我還補了一句打趣熱絡氣氛,未免自己心一熱,當真胡言亂語。
「花家主說笑了。」文司宥失笑一聲,低柔啞啞的,很是好聽,「一路下來,可都安好?」
「好……」正當我暗自欣慰,一回來便能得先生的一抹笑,是何其有幸時──「文先生你……怎麼還亂碰了起來?」
我轉而有些窘促,「先生,人與人基本的信任呢?」眼尾瞥見兩旁守衛忽地左顧右盼,只差沒吹吹口哨表示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差點忍俊不住。
光天化日於大理寺前對我上下其手,成何體統啊先生!
「猶記前些日子,花家主仍曾詐我、瞞我。」文司宥輕描淡寫道,「此教訓,莫不是提醒文某凡茲事體大,應親力親為去佐證為好?」
「……」狐狸還是記仇的,那語氣我聽的心涼,纖指撫過肌膚的輕觸卻溫熱地體恤我舟車勞頓的憊倦,一路下來半懸的石頭終於如釋重負。
先是手,腰,腹,胸,肩,頸……文司宥那分明並無他意的雙手,隔著衣料循循遊走我的上身,卻叫我拘謹得飄忽了眼神。
且摸完身子連臉都不放過!我都懷疑這狐狸是否公報私仇,存心把我的俊臉當泥巴捏呢!
「差、差不多得了先……」正要抗議,說時遲那時快,我餘光瞥見又一人遠遠從府內迎來,便眼明手快捉住正好滑過我英挺鼻梁的鹹豬手,順勢一帶,牽著那玉指擱在它該倚靠的正確位置。
文司宥亦心神領會,言聽計從的乖巧模樣,似又回到如初處處都需憑依引路人的臂膀,孤立原地,讓人難以聯想方才的主……咳、殷切。
「唷,大外甥。」我適時嘴貧一句以粉飾太平,「此行歸來還讓少卿大人親自遠迎,罪過啊罪過!」
步夜如往常一笑置之,補充道:「若不是大人『要務纏身』,確實輪不到在下。」說罷,還一言難盡地看了眼已自個兒在一旁風花雪月的文司宥。
「喔,知道雲……首輔大人忙著呢。」意識到在府外不好無禮,我隨機應變了稱呼,並表示理解點了點頭。
呃不過……你瞅我的先生做什麼?
「花家主一路風塵僕僕,還是快些入內吧,站著說話腳酸。」步夜微微一笑,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狀若無事地引人進府。
只是,在他轉身領路之際,淺嘆一息。
「……?」我頗為不解,回到熟悉的地方又不免燃起八卦,「積了多少公文何須你這般唉聲嘆氣?」
步夜扯了抹不鹹不淡的弧度,喜怒難辨,「在下尚且過得去,不過凌大人可就岌岌可危了。」
「嚯,忙到不可開交啊?」我暗自咂舌,不忘回以寬慰,「沒事,這般忙碌確實不宜勉強,反正接風事小。」
步夜卻反而腳步頓了頓,走路都不順了是怎麼回事?
該不會是小葉苦丁也抵不住大外甥連日夙興夜寐,腳步虛浮?
「……回頭再幫我轉告雲心先生,凡事要張弛有度,累垮了可怎麼辦?」我不禁又囉唆一句,順帶聽者有份,即是對兩人的提醒。
誰知步夜深吸一口氣,回頭笑意不達眼底,「不、勉、強。」
我仍怔然,甚至對大外甥今日頻頻替雲心先生的發語權擅作主張不明所以,但不明覺厲。
這是……皮癢啦?
就說小葉苦丁不是人喝的東西!這孩子不會是苦慣了,終於抑制不住下剋上這條不歸路吧?!
別啊,人生本就苦短!何必讓它更短!
步夜又一副跟我溝通不良的疲態,深深閉了閉眼,顯然不願再談。
「??」我狐疑地看了眼一旁的文先生,想徵詢一下自己應是無虞的語言水平。
可是吧,文司宥擺明仍事不關己地裝聾作啞,微偏頭循著窗外鵲兒的鳴聲,連神遊天外的模樣都顯得清新脫俗。
嗯,那就這樣……吧。
溝通無效就溝通無效,反正不掃文先生的興就好。
待續
※後記
步夜:「毀滅吧。」
凌晏如:「?」狀況外,只覺又屋漏涼風。
步夜微笑看向恨鐵不成鋼的對象,暗罵自己活該操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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