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皆知,宣照登基初時,頒布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加封異性籓王,一時惹得朝廷沸騰、民間喧囂。
然皇恩焉有收回的道理,木已成舟。即便我所討的獲利,其相應代價竟成了宣照變相制肘寒江的籌碼,落棋無悔,我退無可退。
何況這野心我勢在必行,為了未能所及之事、未能力挺之人,權柄雖沉,事到如今我是擔得起也得擔,擔不起也得擔。
總之,王儲之爭雖尚未完全塵埃落定,南塘王之名能否被我徹底坐實亦得全憑我本事,不過總算……此局暫歇,尚且能有須臾喘息。
加封諸侯王的工作不比登基事宜少,光是南國公府擴建成王府規制就是一大工程。
加之籓王所能參涉範圍甚廣──含府上擁有私人兵衛,能調遣軍事訓練等等……對地方軍權有一定的操控空間,亦能干預地方政務。
所幸南塘未有寒江先前備受忌憚與壓制的處境,人文淳樸,管理上來得單純些,故而尚未被地方官員急召回去。
不過未免府中事讓林珊一人焦頭爛額,不日我便將木微霜派遣回南塘。由林珊負責教育不得不增聘的雜役與下人,而鍛鍊府兵一事木微霜自然當仁不讓。
調配人手之餘,接著輪到我該是與凌府辭別的時候了。
畢竟如今礙於籓王身分,我自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仍與大理寺頻繁往來而無動於衷。今朝輿論不日便會成風口浪尖上的利刃,我要做得起這南塘王,項上人頭自然也要有本事保住。
然而讓我拿不定主意的難處,竟非與凌晏如道別,畢竟這一別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
而這難處倒也不難,無非總要尊重意願,不過是問一句的事,竟也值得我犯慫……
「所以,你已向凌晏如別過了,這般捨得?」入夜房中,文司宥還不忘打趣主動前來敘談之人……也就是我,隨即淡問,「想好要幾時離開了?」
「嗯,最多不出一個月。」我如實敞開來說,包括南塘那邊,亦含位在宣京御賜的府邸。
這不過是親王基礎待遇,本就沒什麼好得瑟的,頂多讓我又不禁憶起幼時光顧過的熙王府,如今宸王府旁的舊地仍荒煙,卻多了光怪的異性籓王府,說是風水輪流轉嘛……有時距離步上後塵僅僅一步之遙也未可知。
一問一答間又是短暫的沉寂,我看了眼今晚難得不善談的人,「先生……可是睏了?」休生養息乃是康復良藥,若是耽誤了,我豈不罪該萬死。
「並未。」文司宥如實道,末了又沒了聲音。
……這般惜字如金是曾幾何時的事了?
這叫我如何不尷尬,反倒更難開口了啊!
殊不知文司宥的耐性也是一絕,竟好整以暇與我面面相覷,那莫須有的視線感……竟給我整出了某種守株待兔的味道。
兔是誰我不知,反正可憐無助的部分我是當之無愧!
「咳。」我清清喉嚨,只好硬著頭皮履行此行來意,「先生呢?可有……想過今後去留?」
不料,文司宥忽地淺淺一笑,「花家主不妨有話直說。」隨即,他又話鋒一轉,「不,還是王爺有何吩咐,文某悉聽尊便就是了。」
這話直接給我當場氣活了。
「先生以為,我如今飛上枝頭就等不及向先生趾高氣昂了?」我不禁拔高聲音,堆壘著恨鐵不成鋼的悶火,「學生在你眼裡竟是這般人?!」
文司宥無動於衷的聆聽狀,令我來時剛要築起的什麼、籌備的什麼……不管是什麼皆霎時潰不成軍。
如今打回原形,我未及掩蓋的情緒狼狽得像個笑話,卻又頗為一意孤行,因而漏洞百出我笨拙的老實模樣。
「無關吩咐……我怎敢。」話語間,我不由得頹喪,竟有幾分似是耍脾氣要糖的孩子,「我不過是一想到若無法與先生形影不離,先生會照顧好自己嗎?會因少了能欺負的學生而了無生趣嗎?盡是些……胸無大志的杞人憂天罷了。」
文司宥默了一息,唐突問:「你可曾問過你想不想?」
「我這不是正想問……」我氣結,緊接著會意過來,傻愣當場,「嘎、嘎?」
「文某不願做吃喝白嫖的食客。」文司宥神色自若地牽起弧度,「但倘若花家主認為文某仍有用武之地,我自當盡心盡力。畢竟……你是我最好的學生,若要為師撐腰,為師自然不遺餘力。」
我張著嘴欲言又止,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才想到要順著這突如其來的台階趕緊滾下去功臣身退,「是、是啊,我自然是需要先生!沒有你我日思夜想擔心的不得了,什麼吃喝白嫖?沒有的事!指不定我提心吊膽連吃飯喝水都不會了,有你我才能管飽啊!反倒是我要感激先生呢!」
「……」文司宥掀了掀唇,終是抿成一線。
「……」不是,文先生你倒是說說話呀,我又犯尷尬了。
話說,我是不是用力過猛了?
「──依文某才略,尚且管用就行。」文司宥顯然打算無視我那一長串不著調的挽留演講,逕自替我規矩下了台階,「王爺不嫌棄,文某幸甚。」
「別一口一聲王爺了……」我終於垮下了臉,不合時宜又憶起幼時和哥哥老生常談的角色扮演遊戲……羞恥感這不翻倍了嗎!
終於忍俊不住的還有文司宥,稍有差池仍是破格笑出了聲。
我哀怨之餘不禁多瞧了一眼,只因文司宥已不似從前愛笑了,可撇去往昔那些虛與委蛇,先生今朝今夕的每一抹笑都真誠可貴得很。
「其實今夜,無須你這般慎重其事的試探,文某對其中利害自有評斷。」文司宥終於肯開口與我坦然,「別忘了你曾允諾過的,會給我一個我要的天時。」
「先生心意已決,只為了我那未有定數的好處?」我承認我貪,不禁循循善誘問。
「為此,卻又不光為此。」文司宥倒也會賣關子,偏偏點到為止。
嘖,撓得我心癢。
「怎麼?」文司宥微哂,一提及談資,總會側漏出往日商人的狡詐模樣,「文某願隨花家主──如今南塘王胃口大了,光這句應允不足以滿足了?」
「怎麼會。」我隨之一笑,釋懷道,「日久見人心,我會知道霽月先生終究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不過老實說我……鬆了一口氣,還有高興。」
「文某──」文司宥言無盡,一時興起道,「我又如何呢?花家主何不一併自證?」說著,他已輕捉著我的手,作勢又要覆上他的胸膛。
「不、不用了!」我侷促地連忙抽回手,撇過頭擅自作主,「我就當先生也高興,特別高興!」
文司宥隱忍著一絲笑,別以為我沒瞧見啊!
「時辰不早了,趕緊歇息。文某就不送了。」
「嗯,別送別送。」再被你整下去,我都要落荒而逃了!
才剛踏出屋子,我突發興致一仰首,望了望皓顥明朗的夜幕。
果真,月色甚美。
※※※
隔日,自側窗而入溫柔拂過床帳的清風,促使我晨間徐徐轉醒,格外神清氣爽。
有些意外的是,今日不知什麼風把文司晏吹來的,竟忽地風塵僕僕來訪凌府。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總算讓我趕上了。」文司晏隨手撈了杯會客間的茶水一連幾口乾完,一掃此行腳不沾地的倦意,甚至字裡行間分外振奮。
「敢問阿晏,你在趕什麼?」我一大早便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好不吝賜教。
「自然是趕上你和大哥的新居落成。」俗話說兄弟同心,文司晏心細察覺文司宥未言明的輕快,連帶替之高興而大意口不擇言了起來,「兄長果真料事如神……」
可當他後知後覺留意我一臉空白的面色,與文司宥半掩心緒而抿茶的刻意模樣,才又堪堪收了聲,「呃我……他還……」
文司宥面覆白綾朝他抬首,頗為無言。
就文家兩兄弟默契堪憂的破眼神,我瞬間悟了!
你什麼你、他什麼他,你說錯話覆水難收是吧?他還被蒙在鼓裡是吧?『他』指的就是我是吧!
好樣的,敢情文司宥在這等著我呢!昨夜果真是守株待兔,而我還真是那隻笨兔子自願入甕!
文司晏發現闖了禍,當務之急立刻為兄長開脫,「花家主莫要誤會,其實一切全是我擅自作主,我……」
「行了,我習慣了。」天天被狐狸暗算,今日又是充實的一天。我反過來開解他,也真難為這位真性情的大哥,還得硬著頭皮配合他家老奸巨猾的文家主。
文司宥難得輕咳一聲,率先打破膠著,「阿晏不過為我著想,莫要難為他了。」他話語間竟有隱隱服軟意味,「而你近日總心不在焉,昨夜來意文某有幾分成算並不足為奇。」
行,我藏得不夠深,露出馬腳活該唄……文老闆您真會說話。我暗睨文司宥一眼,實則灑脫看開了,畢竟技不如人怪誰呢?
「所以我……我和先生新居,你忙什麼?」言歸正傳,我言及於此後知後覺有些彆扭,趕緊掃去腦子裡不合時宜冒泡的『新婚』二字,欲蓋彌彰清了嗓子,裝得一本正經。
所幸文司宥沒什麼反應,而文司晏見我倆也並未輕易生出嫌隙,鬆了口氣之餘,這次答得乾脆,「不外乎是怕大哥長住不慣,若因此麻煩府上未免過於放肆,故而確是我擅作主張幫忙置辦了家具。我兄長他……」
「知道,你大哥嬌貴得很,是該細心呵護。」聽他說到這點上,我存心打斷,笑瞇瞇地反客為主。
「……」文司宥又安安靜靜抿了口茶,大有當自己不在場的樣子。
從不在我身上套用城府的文司晏果不其然卡了殼,「確實是這個道……理?」意思是這個意思,可同樣的話被顛三倒四之後怎麼怪邪乎的?
「花家主。」文司宥忍俊不住,出聲暗示我倆適可而止,卻是針對我展露應酬弧度,「文某自攜家當,才不至於叫你做賠本生意不是?」
「是是是……」我本能性夾著尾巴連連頷首,心想你別這麼笑,我害怕!
文司宥點到為止收了脅迫……不、是交際花典範,復又悠悠品了品裊裊茶香,一副置身事外的脫俗模樣。
……要不是我深知狐狸兩面三刀,保不齊險些又要被迷了眼。
俗話說美色誤人,古人誠不欺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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