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兩人挑個良辰即時獨行於林間。
「西南方郊區也沒別的破廟了。」地頭蛇謝行逸環顧四周草木叢生的荒郊野外,站住腳下好離手,「就這吧。」
世子暗自吹了下口哨,「還得是你啊,謝老哥。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這兒別有洞天。」
「本地人皆知。」謝行逸不以為意地道,「可比不上諸如『蔡琰兒』、『破廟』這般巨細靡遺的線索,論神通廣大,你算是我認識的獨一個。」
「愧不敢當啊。」世子既謙虛又心虛地擺了擺手,「我可不敢自詡為風滾草。」
「那又是什麼?」謝行逸疑惑,怎聽上去有種指鹿為馬的意味?
世子又擺了擺手,表示不重要。
兩人重新焦點於眼前的破廟,破歸破,依這格局多少仍顯山露水,昭示著從前也曾輝煌過的殘痕。
說是別有洞天實屬不為過,「這兒地挺大呀,從前該有多闊綽?」世子在古舊大佛像的眼皮子底下,於正殿走走逛逛,不忘留心破廟周遭有何風吹草動。
畢竟曾受大佛庇佑的地方,如今可是死過人來著。
謝行逸雖從小病弱不會武,但自認戒心敏感,便我行我素地沿路先行遊蕩至左偏殿。
一進來便是滿室不值錢的嫁妝,「都堆這兒……」那人呢?該不會也曾……謝行逸下意識低頭巡視,奈何此處過于陳舊,遍地霉黑色的木地板實在難以用肉眼辨識出痕跡差別。
他只得作罷,轉而看看棄置於偏殿的零散嫁妝。
金銀首飾肯定是別想了,倒也不全是一文不值,盡是些難以脫手、或無市場的工藝品。
而所謂的工藝品還包括洞房八件套,這其中就有過於羞恥的四五樣實在難以大方變賣,因此只得遺落在此任其生灰。
然謝行逸不懂這些,他既非女子、也未成親,乍一看都是些雲裡霧裡的物什,瞧著倒新鮮。
「這什麼……哦,清單?」也是,區區一張紙不值幾文,謝行逸悠悠捏著落落長的字條,竟有幾分走馬看花之趣。
「這又是什麼?」謝行逸對照紙上所述特徵,萬裡挑一出最匹配的品項名,「銀托子……是什麼?」
他無知地顛三倒四擺弄著,頭一回有種文盲的錯覺,怎麼每個字他都懂,拼起來在他眼裡反而面目全非?
然而謝行逸無意間的把玩,似是觸動了藏匿於左護室的某人不知哪根筋,逐漸曲緊的拳頭隱約顫了顫,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嚇的……總之神經欲斷不斷,處境難堪。
不懂只得作罷,謝行逸放下銀器,接著被另一樣瓷器給吸引了注意,「嗯?乍看無損,為何遭棄置?」
他疑惑地捧起瓷壺端詳,發現繁雜紋樣異於一般器皿,上面繪的好像是人?如膠似漆似是一對鴛鴦,可未免過於纏綿──
冷不防,遭一隻手遮了天……不、是遮了謝行逸的眼,他被這悄然無息的偷襲嚇得不輕,卻自知反擊已晚,「誰──」
「噓。」側耳傳來早一步遏止他怒喝的輕語,「……在下並無惡意。」
謝行逸僵直捧瓷放棄抵抗,一方面為時已晚,另一方面……這聲音他並不陌生,卻又憶不起在哪聽過,「你我……認識?」
「曾有過一面。」身後之人聲音壓得又低又沉,聽著有一股造作的壓抑感,「卑職無足輕重,不足掛齒。」
卑職?官差在身?謝行逸或深或淺認識的官員可不多,這大大縮減了他腦中的排查範圍,而最近一回有過交集的也就因謝流聲之故,「您是大理寺官員?聲音……聽著像是大理寺少卿,若會錯意出言冒犯,還望大人海涵。」
「正是。」背後的沉沉嗓音惜字如金,卻似又對眼前之人的恭敬實在過於陌生,忍俊不住多道了一聲,「免禮。」
謝行逸心想那怎麼行?堂堂正四品官員,又是提拔流聲的貴人,理應以禮相待,「大人,可否麻煩放開?」大白天的久不能視,讓他有股彷彿睜眼瞎子的不適感,著實彆扭。
「不妥。」豈料身後的大人一口拒絕,低啞啞的聲音暗藏不悅,「無心苑主可知正捧著的是春宮瓷器?」
「春宮……在這瓷器上?」謝行逸打從心底又是詫然、又是困惑。
「正是,此等低俗之物恐會污了閣下的眼。」步夜連帶感受到那睫毛輕顫而傳遞至掌心的搔癢感,垂眸俯視雪銀髮旋的眼底暗了暗,「將瓷器交給在下吧。」
謝行逸聞言,霎那間雙手被動一空,「少卿大人?」他不在意,更記掛目不視物,「手,該放了吧?」
他不知,背後之人正幾經掙扎,「閣下一脫身便頭也不回地請回吧。」
「為何?」謝行逸予以擔保,「我謝行逸絕不是妨礙公職之人。」
「然此地乃案發要地。」步夜沉沉道之,「又,在下其貌不揚,恐傷了閣下的眼。」
原以為是事務繁忙不便露面,原來這才是真意?謝行逸思及此,緩緩應道:「大人未免將我想得過於膚淺。」
此行欲尋佐證之物,自然不可空手而回,他的耐性告急,直徑覆上遮眼的手想逕自掙脫。
身後者卻渾身一震,率先匆匆抽回了手。
謝行逸也是反骨,一脫身便隨即腳跟一旋,回頭望去,結果因前者危言聳聽而令他大失所望,「看來大人言重了,大人不過姿色平凡,過目即忘,卻不至於污了我的眼,大可放心。」
「……閣下善解人意。」少爺心善如故。來時有備無患,步夜對面上易容的效果暗自舒了口氣。
※※※
「謝老哥,你那邊可有動靜?」總不會是在自言自語吧?世子生疑,趕緊步入偏殿確認同行人的安危,「你在……」和誰說話?他前腳剛踏入殿內,剎時卡了殼,渾身石化。
你誰啊?!世子顫顫巍巍的手指游移在不速之客身上,從頭到腳指指點點,愣是吐不出半句話,「你、你……」你何至於此啊!?這豈不加以證實了我的猜想嗎!!
「世子貴人多忘事,幾經共事仍不改忘性。」步夜秉持嘴角一貫的弧度,眼底有無笑意有待商榷,「可需在下點醒?」
「不、不用了,我記性好得很,自然一眼就瞧出來了。」世子閉眼說瞎話,是真閉眼了,免得被那抹皮笑肉不笑嚇得今晚睡不著覺,「大外……啊呸、少卿大人功夫了得啊,悄聲無息的如同鬼魅穿牆。」
「此言差矣,凡事講究先來後到。」步夜聞言笑意更深,三言兩語就將二舅審得如脫一層皮。
「……」世子捂著破綻百出的表情管理,欲哭無淚,「……你重返舊地,可是案情遇到瓶頸?」他硬著頭皮轉移話題,求生欲弱小卑微。
「瓶頸倒不至於,只是昨日排查了疑犯難免陷入膠著。」步夜點點頭暗自記上一筆,從善如流地進入正題,「故而重返場勘,興許有地方官府遺漏之處。」
世子瞧他只差沒將控訴衙門的『敷衍』二字寫在臉上了,進而好奇問:「疑犯何人?」
「疑犯今早已故。」步夜如實交代,「遺書言之鑿鑿,與現有證據並無違和,卻與被害者之死脫不了關係,可說是……弄巧成拙而釀成的悲劇。」
「世子可還記得那匹失控的馬兒?」
「自然記得。」世子點了點頭,「可不就是讓花轎跑沒影的罪魁禍首。」
「元凶並非無辜的馬,而是人為橫禍。」步夜微微蹙眉,釐清道,「那馬兒經仵作化驗,屍徵汗液盡失,有肺脾氣絕之象,證實為過勞而亡。」
原來因蔡家貧困,除了陪嫁品與馬匹,其餘籌備項目皆由嚴家一手包辦,甚至連蔡家祖傳嫁衣都看不上,另訂婚服不說,納徵時回以的嫁妝自是皆看不上,態度之跋扈,擺明著迎娶一個賠錢貨。
而蔡家大哥當初亦不滿嚴家狗眼看人低,並不贊同這門婚事,且憂心幼妹婚後不如意,必定受盡委屈,於是心生一計。
可正是兄長的一念之差,無端禍起,竟因心疼幼妹反之令其萬劫不復。
「蔡家長子今早自縊而亡,遺書道盡懺悔供認不諱。」步夜有條不絮地理清其中的導火線,「嚴家迎親前一日,他便潛入自家馬舍鬼鬼祟祟,有家眷可作證。」
「且據遺書交代,他原計正是給馬下一帖虎狼藥,而花轎確實也趁亂脫離迎親隊伍,可……遲遲未能迎接欲藏匿之人卻是未曾料想。」
世子聞言不由得一陣唏噓,死者為大,且想必已然悔不當初,任誰都不忍再說三道四。
※※※
言談間始終不聞第三者插足,兩人語畢,不禁將焦點移向自個兒悠轉的朱衣人影。
謝行逸察覺氣氛歸於寂靜,回頭敷衍一句,「沒事,不必在意我。」話語間,他仍不停找尋蛛絲馬跡,深怕下一刻就會被逐出門似的,固執地悶頭尋覓。
世子瞧旁邊也杵著悶葫蘆,順手就給了一肘子,「瞧你把人嚇的。」
自是聽說嫁衣流於市井一事的步夜默然,如今不知該以何種立場勸慰這位舊友,更何況長期謹記切莫與之接觸過甚……故,這些儼然成了他行動上的絆腳石。
直至朱衣身影不自然地頓足一瞬,他察覺情況有異,這才一個箭步上前制止謝行逸欲擅自作主的行為,「不妥,此物即有可能為該案要證。」
謝行逸不在乎隔著衣料隻手掌握他腕間的溫熱感,視線全心投入轉而落入大人手中的單邊耳飾,復又抬頭問:「求大人給個準信,顏氏另訂製的婚服可是出自無心苑?」這配飾,只稍一眼他便識得,錯不了。
步夜偏頭有意迴避凝視,「……是。」他能夠把持至今公事公辦,取而代之則仍未敢好好看一眼面前之人,可餘光仍盡顯少爺清瘦如舊之姿。
也不知,有否好好吃飯?
世子默默作壁上觀,總覺左右各送秋波,卻又儼然兩條平行線在各自對牛彈琴,看著叫他著實胃疼。
「這耳飾,何以飛落至如此偏遠的供品桌腳後?」死者生前遭劫財謀殺之餘,可還歷經了什麼……不免惹人浮想聯翩。
這一路步步逼近流言背後的真相,謝行逸不免按捺不住,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然他忽地又一頓,話語生硬一轉,「可我知,再深問下去並無意義,也非我所能涉及。」他知趣地打住深究,「我曾允過絕不妨礙大人,必定說一不二。」
步夜絲毫不必白費口舌,暗嘆昔日少年終會成長之餘,反之……肺腑深處則因少爺如今的識時務而無端刺痛。
曾經衣食無憂的孩子,如今也學會看人臉色了。
世子瞧他們兩看相無語,怎麼……氣氛還越發滞重了?
「咳、差不多午時了,你們有誰餓了?」
步夜自是從善如流開脫這局面,「世子昨日不還信誓旦旦,並非只會成天嘎嘎嘎、吃吃吃的飯桶?」
「此話當真?」怎麼話鋒一轉畫風突變?謝行逸乍看仍雲淡風輕,嘴角隱約的輕顫卻出賣了他。
步夜將此細節全納入眼尾餘光,不自覺心下一鬆。
豈料謝行逸接著搖搖頭,「我就不吃了。」他心繫著關於婚服仍有他能做之事,便頓時歸心似箭。
步夜聞言面上不動聲色,眼底卻當即沉了下來,眼尾目光微灼──果然沒有好好吃飯。
還是世子火眼金睛,當即啊了一聲,「我……我想起來了!少卿大人來蒼陽忙了有兩日吧?可還沒為你接風洗塵呢!」他這回趕緊給謝老哥輕輕一肘子,「我們何不……?」
「「什麼?」」總得來說皆急於脫困當下的兩人同時錯愕。
謝行逸隨即想到面前是該以禮相待的貴人,便妥協道:「也好,若大人不介意,就由我代蒼陽款待大人吧。」
世子暗自沾沾自喜地輕推了下大外甥,「如何,由鼎鼎大名的無心苑主為你接風洗塵可長臉吧?感不感動?」
本以為得以解脫的步夜深吸一口氣,強顏歡笑,絲毫不敢動。
「那走吧,昨天那家鋪子我還沒吃夠呢!」
「……閣下先嘎一聲來聽聽?」
「嘎!」誰怕誰!
「呵。」服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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