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用完膳,世子欲尋驚墨遊賞蒼陽老街,結果慘遭回絕。
「我知答應過你,尋藥之餘亦記得享受當地風光。」前腳正要踏出門的驚墨回頭溫聲安慰,「索性,我欲先苦後甘,就不知世子可願候至屆時?」
「當然!」世子點點頭,一口答應,「話說先生也不必如此……嗯,我沒這麼玻璃心,主要是希望你能不忘放鬆歇腳,如有勉強之意那才適得其反呢。」
「與你之約何來勉強。」
「倒讓我多了分外期盼,望能早早與友人同行。」驚墨回以淺哂,傾身和煦地注視仰頭回望他的少年,「彼時那友人總能領我賞眺卓絕風月,即便平平無奇又何妨?亦是甚好於吉的雅趣。」
世子聞言怔怔瞠目,反而語塞了,「呃,我何德何能……」被蝶谷天算予以拋諸吉凶之青睞,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全、全仰仗驚墨先生不嫌我累贅!」他憶起上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而自找的衰運,至今都覺後怕啊!
驚墨仍淺抿著笑,從不斤斤計較,全順著他應下了,「嗯,怎會嫌棄,我定會赴約。」
於是世子呆然地目送驚墨離去,甚至莫名飄飄然,有種被蠱惑欲仙的錯覺,差點以為蝶谷天算出神入化到能直接把人超度。
他甩甩頭回過神,重新振作直接後腳跟著踏出無心苑。
因為謝行逸就更別提了,用完膳便直徑前去作坊監工。
雖非新品季度,不過正值宜嫁娶之黃道吉日,家家戶戶皆挑近日迎新人,委託無心苑製婚服的也就多了,促使無心苑上上下下一早便勞勞碌碌。
哎,無妨,世子也不是頭一回獨樂了,一個人照樣不意樂乎!
光是古校場就夠他認認真真晃個一上午了,午時回到蒼陽老街感受古都的煙火氣,正欲往北街覓食。
「欸,聽說了嗎?」
「聽說了、聽說了,一早就聞死人消息也真晦氣!」
嗯?怎麼回事?世子直覺周邊的七嘴八舌有古怪,便不動聲色地緩下腳步,豎耳細聽。
「可不是嗎?昨晚終於有人報案了!」
「報的可是失蹤?」
「正是,說來也奇怪,昨夜那戶人家報個官聲勢浩大,傾巢而出呢!」
世子不一會兒便發現,街上熙來攘往都在討論這起轟動府城的要案,他想左耳進右耳出也實在強人所難。
「這麼大陣仗?可是有內情?」
「也未可知,緊接著今早事態便急轉直下了。」
「此話怎講?」
「昨晚報官,今早便被官府傳喚去認屍了!」
「嚯,果真是那……」
「錯不了,就是那具無頭的──」
「哎呦,晦氣、晦氣!」
無頭屍有名分了?世子心想還真趕巧!
可當他再度於蒼陽老街的人流中被拉了一把時,一回頭更是與上回除夕的既視感重疊一起。
「世子,你我可真應驗了有緣千里來相會。」日理萬機的大理寺少卿端著謙恭笑貌,恭敬地向他作了個揖,「一別幾日,又見面了。」
世子張了張嘴,則端著傻裡傻氣的吃驚表情。
他早該想到的,好戲……啊呸、更巧的還在後頭!
※※※
「想必世子已聽聞蒼陽郊外的無頭女屍案。」同樣於昨日剛抵達蒼陽,步夜為此行來意做了開場白,「那你必定也有耳聞,此案進展已停滯了三個月有餘。」
世子替兩人各斟了杯茶,了然道:「所以你此行是來執行公務,為大理寺查案?」
街上說話不方便,他便領著人光顧上回與言千曉大吃特吃過的舖子,跟小二要了不起眼的角落座,並且學乖了,要求各來一壺小葉苦丁、一壺南塘龍井。
「正是。」步夜肯定了此行目的便是執法公辦,「昨日在下已至府衙與縣衙釐清現況,因何膠著。」
原來全因陳屍地點位在兩地交界處,權責不明,加諸近期兩地皆無人報失蹤,於是兩方官府就消極處理了。
「你是說兩地官府相互推卸?那案發地得多偏僻?」世子啜了口茶,覺得匪夷所思。
「府城周邊自然不至於鳥不生蛋。」
「郊外不乏也有為數不多的樵夫、或農民居所,只是案發地位在頹敗破廟,是荒涼了點沒錯。」步夜聞言一笑,進一步解釋,「可追根究柢仍得歸起於地方官府不夠盡心,至於賞罰方面已向凌首輔請示,而非在下能越俎代庖。」
「言歸正傳。」他話鋒一轉,溫聲提議,「午時過半,不妨先行用膳,難得來一趟卻誤了這上好的館子可就惋惜了。」
世子心知此話是為他愛吃的嗜好著想,也不推辭,將小二招來,學某位風滾草行雲流水地唸了一長串菜名:「桂花鴨、叉燒鱖魚、響油鱔糊、鍋蓋麵、水晶餚蹄──」
「……世子,倘若你有一頭牛的四胃尙好說,再多在下可無福消受。」步夜忽地有些強顏歡笑,字裡行間盡是為難。
「說不准我有呢?」世子聳聳肩,在大外甥凝滯的微笑面前,嘴皮子點到為止,最後又叫了碗桂花糖芋苗才滿足作罷。
「說起來,既然陳屍地荒涼,也無人報失蹤,那起初是怎麼發現屍體的?」他夾著小菜,問出癥結點。
「第一目擊者為一名行腳僧,偶然借宿於郊外破廟時,發現廟外猝死的馬匹與廟中女屍,這才揭開該案序幕。」步夜僅動過一次筷,將開胃菜細細咀嚼吞嚥,便趁主菜上桌前著重盡快讓話題告一段落,免得誤了彼此的用膳興致,「在下心知世子心懷百姓,必然刨根問底,就容在下接著娓娓道來吧。」
世子點點頭,洗耳恭聽。
「世子想必也耳聞有戶人家昨夜報官、今早認屍的消息。」步夜徐徐道之,「死者正是該戶人家已出嫁的女兒蔡琰兒,為蒼陽人。」
「蔡氏娘家因這對新人在迎娶後第三日未行回門禮而覺古怪,直至三個月後亦不見返馬禮便心生疑竇,決意遠赴鄰縣的嚴氏夫家釐清疑雲。」
世子替兩人又添了茶水,立刻聽出其中蹊蹺,「可也不對啊?陳屍三月有餘,蔡琰兒也無音訊三月之久,兩者是對上無誤。然女方既已出嫁,出了事夫家總該有所察覺,為何置之不理?」
「由於嚴氏一家後續荒唐的所作所為。」步夜言及於此,順勢簡單說明蔡氏背景與夫家態度。
蒼陽蔡氏一戶是貧苦人家,剛及笄的閨女正值論及婚嫁的年紀。
可父母物色滿城女婿皆無果,最後好說歹說終於找著了肯接納貧女的女婿,於是只得放手讓女兒遠嫁至隔壁縣城。
「誰知,蔡琰兒並未如期赴夫家。」步夜有條不紊地道出來龍去脈,「花轎隊伍在前往鄰縣的中途徒生意外。」
據隊伍中夫家的下人所言,皆目擊當下其中一匹馬兒突然失控,連著花轎以及轎中的滿車嫁妝一同狂奔不止,最後實在是追不上就──
「就不追了??」世子停下夾小菜的筷子,瞠目結舌,「豈有此理!」
「隊伍中的家眷皆不敢擅自作主,便即刻返回鄰縣等候嚴家授意。」步夜話鋒一轉,「然蔡氏一眾至嚴家看到的,卻是蔡琰兒的夫婿早已另娶媳婦,甚至懷胎已二月有餘。」
世子有些難以置信地皺起眉頭,全然顧不上進食了,「為何?我是說嚴家憑什麼知情不報?」
「憑嚴世一戶在鄰縣也算赫赫有名,僅因這嚴家二子一時衝動應了這門親事。」步夜以平心靜氣的語調平鋪直敘,「然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最終遭棄之不顧,無疾而終,只剩蔡家信以為真。」
「僥倖。嚴家急娶新媳,則為掩蓋婚事撲空吧,欲免平白遭鄰里嚼舌根。」世子瞭然這其中的人情冷暖,語氣有些恨恨地道,「富貴非榮,富貴而利濟於世者為榮──顏氏一族卻視貧賤為辱,辱以貧賤之。」
「世子息怒。」說時遲那時快,步夜將正好上菜的佳餚推過去,以示安撫,「總不至於一時氣結,就要負了這隻煮熟的鴨子吧?」
「明知死者難安,你以為我只會成天嘎嘎嘎、吃吃吃啊!」世子正義憤填膺呢,一隻帶骨鴨腿近到險些衝撞他的鼻尖。
「嚴家固然喪盡天良,然糟蹋糧食亦會墮入舂臼地獄。」將鴨肉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步夜噙著無私的微笑,「世子,消消氣?」
世子狠吞了口水,「還有何氣可消?都被你嚇得前胸貼後背了。」他一口叼住腿肉,反夾了鴨翅丟對方碗裡,回敬大外甥大義凜然的殺氣。
「呵,好說。」步夜欣然重拾筷子。
公事之餘,兩人硬著頭皮將一桌滿漢全席風捲殘雲。
※※※
果然中午就不該說大話,世子一路飽到酉時,回謝府用膳時又不務正業了。
他一邊慶幸林珊和木微霜不在場,同時也發現今晚這一桌人的進食量可說是少得可憐。
暫且不提本就吃得少的驚墨,謝行逸顯然滿腹心事,飯又不好好吃了。
「謝老哥?」反正世子也吃不下,索性找人抬槓,「有話直說別悶著,小心憋懷身體。」
早早用完膳的驚墨已放下碗筷,好整以暇地和少年望向同一人,也端坐著做傾聽狀。
「事關案情,我聽說了。」人盡皆知之事,謝行逸也用不著遮遮掩掩,「今早便有顧客陸續登門取消婚服訂製,或推遲、或終止親事,全因……那女屍身分竟是一位新嫁娘。」
說到這,他一瞬不瞬地回望向來聞一知十的少年,「此事,當真?」
世子看了他片刻,不答反問:「謝老哥你……該不會與嫁衣賤價買賣之事聯想到一塊兒去了吧?」想像力挺豐富啊!
「有何不可,換作常人又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隨意踐踏我無心苑頭銜?」謝行逸輕描淡寫,卻是字字一針見血。
世子默了,心想也是,先不論這悔婚的代價得多肉疼,更遑論大搖大擺地賤賣悔婚的華裳,操作不慎可不就得罪無心苑一輩子?還連本帶利將鍾情無心苑的各路達官貴人們給一併得罪個精光!
這如果是大活人想出來的點子,他肯定喚那人一聲天才。
可如若嫁衣的主人是已氣絕之人……
「說起來,官府也遲遲未能搜到死者生前的衣著。」世子支著下巴道,「倒也難以斷定那傳聞中的嫁衣是否源於蔡琰兒、又是否真落入他人之手,才漂泊於市井。」
「等等,琰兒……?」謝行逸神色狐疑,「一般待嫁閨女少有拋頭露面,更遑論閨名,你又是如何得知?」
要完……說漏嘴的世子暗暗咬了下舌,眼尾餘光偷瞄同桌的先生,蝶谷天算偏偏卻閉了天眼似的,悠悠抿了口飯後茶,恍若未聞。
「咳……言歸正傳。」求救無門,世子只得自生自滅,「仍應先確認謠言的虛實,才能有理有據地支持推理不是?」
「又或許,你正是指點迷津之人。」謝行逸直勾勾盯著他瞧,那赤裸裸的執念,可謂無聲勝有聲。
「……」世子抹了把臉,又抹了把臉。
那啥……都怪步夜,這回沒特意叮囑他別洩露機密……這一不留神得意忘形了,應該不至於將他殺人滅口吧??
他現在滾回宣京抱雲心先生的大腿還來得及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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