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閒雜人等退散,一室歸於避囂習靜,世子心想不如趁勢而為,請教自身的疑難雜症。
「世子,可是有求於卦?」驚墨抿了口茶,更是率先直奔要點。
「是,你看我這樣……」世子示意自己這模樣,任先生打量一圈,後者始終臨危不懼,「我想問問卦,可有解決之道?」
驚墨聞言已是備齊卜筮之籤,示意對方靜候,「坐吧,且容我一算。」
須臾之間,他便昭示卦象:「上卦震為雷,下卦坤為地,萬物皆有沼力。即青龍得位,喜悅之象。」
世子在腦中翻遍上回寒江雨夜所學的六十四卦,絞盡腦汁地極力參透其意……遺憾效果不彰。
驚墨靜待他的徒勞,察其頹然之色方才順應開口解卦,「此卦意為,順應天意即可,凡事可盡力去做。」雖觀那懊惱面容便知努力無果,然他的唇角仍因少年執意回首的較真而輕輕牽起笑貌。
「嘶,要我這身板順應天意……?」世子匪夷所思,又轉念一想,既可盡力為之,也就是說想怎麼解就怎麼解?反正努力自然能成,如若失敗……那就是不夠努力的意思吧!
他為自己的理解能力打滿分,花家生來就有源源不絕的自信,沒毛病。
然驚墨似是反而憂心他思慮過度,便又補充一句,「放心,你此趟旅程於各方行事順遂,僅記安居思危。與人周旋或買賣皆宜,秋更吉,有貴人。」
「瞭然了,難為先生這般巨細靡遺。」被指點迷津的世子又胸有成竹了幾分,隨即一愣,眨了眨眼問,「等等,旅程?驚墨先生你……怎知我要遠行?」
驚墨與他相視一眼,從容答覆:「憑方才卦象,便隨心一猜。」赤誠的眼底並無玩笑。
世子微微瞠圓了眼,再度領教到蝶谷天算的神乎其技,換做常人,若學卦能算到先生略猜的程度也值得偷笑了吧!
所求之事已盡,他深知驚墨向來一味尋藥來去匆匆,便也不敢多耽擱,免得誤了先生的事,「先生接著欲往哪呢?」他有意幫對方叫輛馬車更能快捷些,就多問了一句。
然而驚墨的回覆卻出乎他的意料:「蒼陽,欲赴一位舊友之約。」
世子訝然地揚起眉頭,「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莫非我與──」驚墨的緣分匪淺?此話有高攀之嫌,他自是吞了回去。
「嗯?因何激動?」驚墨不明所以,隨即試問,「莫非,世子此行亦欲往同處?」
世子察覺許是驚動了先生,立即收斂了點脾性,「是啊,我也要去見一位朋友,說來也真巧!」
驚墨瞧他難掩悅色,唇角隨之微浮笑意,「既如此,當真緣分匪淺。」
世子一愣,霎時難以收拾心事被看透的窘狀,難為情得一時不知該看哪了,「……不若此行同往吧,有個伴也好互相照應。」
驚墨聞言並無拒意,溫煦颔首:「相依為伴的是你,自然好。」
世子聞言,復又精神飽滿,當即興沖沖地前去招了一輛馬車。
「甚好,那趁今晨秋陽杲杲,即刻出發吧!」
※※※
向書院告假後,世子與驚墨直奔碼頭,趕上正好靠港的一艘舟船。
沿途水路風光無限好,風清氣爽,秋日驕陽暄暖而不毒辣,順風而行的好山好水怡人舒適。
下船的世子伸了個懶腰,看了一路風景竟不覺舟車勞頓,卻仍不忘回頭關懷一句:「驚墨先生,沿途行舟可覺疲憊?」
「尚可,世子不必憂慮,我不至於體弱至此。」驚墨不慍不火地應答,終是不禁多辯一句,免得每每一同出行總是對他百般顧慮的少年當真以為他隨時都會暈倒似的。
「哦對,我老是忘了先生其實比我還慣於遊歷世間。」世子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後頸,不過他又暗忖著將先生視為柔弱不能自理又何妨?照料已成習慣,自是不厭其煩。
話說既已到蒼陽,卻仍繼續一路同行的世子也越發微妙了起來,直至兩人並肩立於無心苑的朱色門扉前,他的疑惑頓時達到最高點。
「咦、難道?驚墨先生說的舊友是……」
世子話到一半,實木門便「咿呀」一聲由內敞開來。
謝行逸迎接門外意料之中的訪客,「你們……?」雙人結伴而來卻是出乎意外。
驚墨環顧他倆,了然地道出結論:「世界之小,看來我們彼此互皆相識。」
短暫訝異之後,謝行逸復又如以往的不冷不熱,不忘待客之道,「請進吧,瞧你們遠比預料的要早到,看來路上無耽誤,順遂便好。」
「謝老哥,你……」世子早先就好奇了,怎麼這位無心苑主這般留意行路狀況?且他與驚墨的組合也叫人意外。
「知道你又有數不清的問題。」謝行逸看過來一眼似有無奈之意,讓開身子令他們通行,「一路舟車勞頓,你們先進來坐吧,允你一件一件慢慢問。」
世子與驚墨相視一眼,一前一後隨謝府主人入府。
※※※
「我與驚墨本是同鄉,相識並不足為奇。」謝行逸輕描淡寫一句全當交代了,逕自呢喃又輕又緩,似是與故人敘舊、又似在自個兒回首往昔。
「我與謝家家主早年相識,遊行於世偶爾返鄉之際,便會順道拜訪一面。」驚墨完整了對方不著調的說明,按老規矩張開雙臂,任府上主人丈量尺寸,態度自然老練,對慢性子之人亦是極富耐心。
世子嘖嘖兩聲,暗生佩服先生能如此定心,且心想人不可貌相,原來向來閉俗的秋家家主這身行頭是這麼來的啊!
「每每皆如此,來光臨捧場總不見他購置。」言已至此,謝行逸也沒什麼好瞞著的,索性又多補述一句算是全盤托出了,「我知秋家人向來低調,久而久之也想感謝他的仗義,且瞧他周身氣度不凡,早已心癢欲一試以靈蝶為靈感。」
「難怪,能讓驚墨先生著一身契合其風度,且翩然如仙的裳服,也只有謝老哥的巧奪天工了。」世子點了點頭,被說服得五體投地,「所以驚墨先生所言之約是──」
「換季。」謝行逸接了話,自是沒忘一意孤行將人喚來的用意,「每隔幾年我覺該添衣之際,便會一廂情願地喚他赴無心苑,然這人亦不改捧場舊習,當真配合得很。」說到這,他也自覺其中荒誕趣意,嘴角不禁抿出淡淡弧線。
人生在世其緣分本就妙不可言,何況謝行逸為人誠善,驚墨亦不厭倦與他誤打誤撞的君子之交,「每每總白收你的好意,依我所能也只能回以一卦。」
「行了,接著於蒼陽靜候幾日吧。」謝行逸丈量完秋家家主的身寸,接著朝廳內正吃茶的另一來客招了招手,「每每我也總說你不必費心,我無意寄託於卦,不過既然你執意,且等我連你倆的寸量完善了再說吧。」
驚墨聞言遂不再多言,從善如流地入座品茗,任自窗櫺斜灑的晴曦覆上一層網格狀的薄薄柔光,頗有隨遇而安之閒恬意境。
第一問已得解,世子便換了話題,「那蒼陽近日可有生事?怎麼謝老哥你對我倆此行一趟這般不放心?」
「並非近日,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謝行逸一邊琢磨著少年身上該是起碼兩三年前的衣衫款式,手邊不緊不慢的丈量工作本能性地行雲流水,「就在蒼陽府西南方與鄰縣之間的郊外發現一具無頭裸屍,只知為女性,至今還未獲悉身分。」
「怎會?無人報失蹤嗎?」如此喪心病狂的兇殺案委實令人聞風喪膽,世子不禁又多留心幾分。
「兩地皆無人報失蹤。」謝行逸漫不經心地回應,答覆顯得有些敷衍,「許是如此,疑案才至今未解吧。」反正他並非專家,多說無益。
「還有呢?」
謝行逸頓了一下,困惑問:「什麼?」
世子垂眸觀察他以細繩為尺的認真神態,以及如常的丈量巧勁,「這並非你心不在焉的緣由吧?」
謝行逸抬首看了他一眼,輕嘆一聲,不知該感嘆他火眼金睛,還是識人之明?「說我心不在焉未免言之過甚……罷了,源於最近一則謠言傳入我耳中。」
驚墨以茶蓋輕拂茶碗緣,與維持展臂姿勢的世子靜靜地洗耳恭聽。
※※※
「據聞近期內,有件無心苑客製華裳無端流入市井,被以賤價交易。」這種亦虛亦實的流言,謝行逸無意打聽過甚,於是能招供的有限,「不過興許買賣方議價低調,最終交易成否?買賣方身份何許人也?皆不得而知。」
世子聞言想到遠在宣京的分苑,當即問出癥結點:「如何篤定為客製?」
「源於那謠言甚囂塵上,眾口一詞廣傳為一件嫁衣。」謝行逸娓娓道來,「雖說無心苑主、分鋪量販的華裳與配飾也不少,可唯有笄禮冠服與婚娶嫁衣須親自與無心苑訂製,方能成衣,無一例外。」
世子凝神定眼於謝老哥語畢也正好收拾的細繩,一如既往被收入鬆垮的腰帶內,「原來如此,確實蹊蹺。」
「不過是題外話,虛實未知,聽聽也就罷了。」謝行逸嘮叨過後復又如以往散漫,似是真將其拋至九霄雲外去,「好了,來吧,卜什麼卦?」
驚墨執茶盞的素手一頓,「……這話該我來問你才對。」
世子驀地一憋,防不勝防險些被逗笑出聲,頭一回瞧見蝶谷天算此刻堪稱啼笑皆非的無奈狀,「咳……」他趕緊若無其事地乾了一口茶,抑制笑意。
「不算什麼,你且隨意卜一卦便是。」謝行逸只想將此事儘快揭過,可謂毫無虔誠之心。
畢竟人定勝天也好、命格已定也罷,注定的已是注定,事在人為且靠自己爭取,他自認人生已經沒什麼好急於參透的了。
驚墨平靜地點了點頭:「也好,我盡人事,你憑心而悟。」
世子不禁偷瞄先生一眼,驚墨似是也熟悉無心苑之主一貫的傲氣,不見絲毫慍色,取出卜筮之籤便逕自起卦,「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此卦為冬雪春化之象。」
不知是否錯覺?世子竟隱約聽出先生言語間有淡淡欣慰之意,「先生,此話何意?」他不禁替謝老哥多關心一句。
謝行逸沒說什麼,平心靜氣地淺抿茶香潤潤嗓,畢竟平日裡並不這般多話,久違與友一敘,倒也神清氣爽。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出有因,破冰在即。」驚墨看出他的興致,自那回寒江雨夜,便也有向少年多教授幾句的習慣,「順勢而行,把握良機。利西南。」
世子慎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對比他對此凶中帶吉之卦半憂半喜,謝行逸作為當事者可謂興致缺缺,「天色不早了,你們趕了半天的路,若還未尋落腳處,無心苑可留你們。」
世子先是徵求先生的意願,驚墨則回望他一眼,並無意見。
「你們不說話,我便視作同意了。」謝行逸我行我素地輕揚了揚手,命人去收拾兩間客房,慵懶隨性之態倒也著實叫人拘謹不起來。
「那先謝過謝老哥了。」世子大大方方地道了謝,虧得無心苑主私下為人隨和,他輕易開始飛揚起遊玩的心情了!
兩人暫與謝行逸別過,前往客房的路上,他回想方才卦象寓意,實在忍俊不住好奇心。
「世子想問便問吧。」少年面上的請教之意實在過於蠢蠢欲動,驚墨只稍一眼便看穿,「看來,你對行逸心中軟肋爛熟於心。」
知道嚼人隱私不好,可……最近也正隱隱突破盲點的世子小心翼翼地環顧周圍,踮起腳跟覆於先生耳邊說起悄悄話:「我只問,若有欲尋之人呢?」
心細如驚墨亦替矮個子著想,彎身偏頭傾聽,不行刺探,單單依言解卦,開口回以輕聲細語──
「欲尋人,自北方而來,尋之可見。」
TBC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