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聽到家弟生死未卜的消息,花忱便瘋了似的硬生生從四面楚歌的追兵當中殺出重圍。
自此,他約是再無清醒過,眼底無時無刻的殺意冰封了原由南塘山水養慣的溫情脈脈,解放了枝葉染汙終究扭曲成毀於一途的獸性,由著無窮無盡的悔恨封禁心中只因至親而強撐的一塊淨地。
他義無反顧冒著被敵方逮著蹤跡的風險,遊魂似的固執於弟弟消失的崖邊,僅憑一念之差沒一躍而下。
唯一的信念便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不能徒留小花一人孤身飄零於世間找不著家。
「……花忱,該是時候放手了。」
「或許九死一生於你而言仍是希冀。」奉陪尋屍……或姑且尋人的玉澤終是看不下去,點明了現下膠著的無用功,「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徒兒不傻,人之將死許是不會優柔寡斷徒增痛苦。」
「……你此話何意?」我家幼弟就這麼不惜命?就這般毫無留戀?花忱一瞬茫然地轉頭望向摯友,隨即看穿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沒由來的預感不祥地爬遍渾身,「你……莫非跟他說了什麼?」
玉澤定定地直視興許離瘋魔不遠的人,木然地張了張口,坦承不諱。
然而,料定的一切暴戾出乎意外並無爆發,更沒有撒氣在他身上。
「你我立場終會有割裂的一天。」沉默的人始終沉默,玉澤垂眸逕自說下去,「但總歸玉某為人師表沒盡到應盡之責,你確實該怨我。」
花忱低頭直視崖下深淵,無力垂危的棕色瀏海遮蔽了他空洞的雙眸,彷若一潭死水。
花忱怨嗎?確實該怨的地方有太多,可終究他最痛恨的是自己,至始至終這般無能為力。
終歸是他無能,只得出此下策,一廂情願地將重要之人託付他人。
既是一廂情願,錯付了,究竟又該從何怨起?
只恨我。花忱的眼眶猩紅,操持馬駒韁繩的指尖刻進掌心血流涓涓。
然而,興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吧?上蒼終究留予他一絲憐憫。
「小花,為兄知錯了。」
「花需枝葉支撐,雖出淤泥而不染,然豁出清漣終究迎面那世事無常的曝曬或暴雨。」端坐床邊的花忱輕碰了碰尋歸之人仍舊冰涼的頰畔,每每一得空便生根在這叨叨唸唸,總盼著床上的寶貝弟弟能有一絲反響也好,「或許雙蓮並蒂合該雙生雙宿共渡浩劫,獨留其一於這世間的滋味實在太苦。」
「哥哥嚐盡了,小花快快醒來,好不好?」
花忱字裡行間的顫意是近乎卑微的哀求,可他恢復生息的眸光清明,是久違的柔軟。
心中那塊生人勿近的淨地,他一輩子只留給他的寶貝小花。
後來熙王世子一派的手下都說碧水樓的軍師反客為主,殺瘋了。
殺瘋又如何?花忱戕戮無數,早不在乎背負於身濃墨重彩的鮮紅。
他與熙王世子一派合作如舊,宣望舒仍一心撲向顛覆宣氏皇權的大業,而他自是已無心於血海深仇。
替已逝之人仇怨得報又如何?連僅剩的唯一摯愛都護不住,當真值得嗎?
耗盡半生兜兜轉轉,撥雲見日終有時。
而花忱的答案就在身邊,失而復得。
爾後每一場戰役,他只為弟弟將來的無憂而戰。
不負所望,承永帝倒台。
甦醒的花家世子引領花家擁戴曾銷聲匿跡一時的埃蘭王室儲君上位,最終獲得熙王世子一派的聯手,與首輔黨的支持,從中的周旋不遑還有商譽遍及各地的同文行手筆。
而世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暗齋已如腐荊寄生於國根,既無法連根拔除,花忱便為己所用,將組織改弦更張,成為保衛花家、護小花周全的利器。
「……兄……」
可如若這利器終有觸及不到的死角──
「哥哥!」
展開雙臂圈住肩膀的暖意,以及後背冷不防的負重,讓花忱一怔,如夢初醒。
附在耳邊的救贖天籟飽含歉意:「讓哥好等了,我回來啦!」
※※※
要保全星河在暗齋網下全身而退實屬不易。
斟酌再三,世子向星河保證自己不會被動任何一根寒毛為前提,提前與他分道揚鑣,讓自己重回市井大方暴露行蹤,好大幅降低『各方』的警戒。
他游走在隨著夜深而冷清不少的街市,沿著原路返家。
既已藉暴露行蹤報了平安,怎麼……回到南國公府的世子瞧著府上卻仍安安靜靜的?
房中也未亮,但肯定沒睡。他琢磨著兄長的習慣,逕自穿梭過庭園直至池畔,果然找著欲尋之人。
「兄長?」怎麼瞧著那背影像在發呆?
世子決定來個出其不意,躡手躡腳地由後欺近,而後如同方才遨遊雲際時,大展雙臂就是一個撲騰!「哥哥!」
好笑的是,堂堂文雅沉穩的花家家主還真被他的撲騰給猝不及防地往前踉蹌了下,畫面著實滑稽。
世子本還抱著「好樣的,跌就跌吧,大不了一起落湯雞」的想法,虧得他可靠的大哥終是不負眾望地撐住了,免去一遭透心涼的大眾池。
可抓牢他的手所遞來的冰涼仍是令他一愣,隨即下意識圈得更緊,只想儘快驅散兄長周身的寒意,「讓哥好等了,我回來啦!」
「你啊,還知道要回來。」花忱一反剛才的失態,回頭調侃他的模樣神色如常,「溜哪玩了?」
世子就這麼掛著他,也不帶瞞著的,把剛才飛天遁地的刺激歷險分享得大大方方,「如何,光聽著便覺好玩吧?下次一起呀!」他這彷彿沒心沒肺邀翹課的語氣,簡直跟季元啟如出一轍。
「俠客小花總愛冒險。」花忱聞言淺淺一笑,卻相當明白么兒此意為何,「可吾弟也該知道,懷抱己身的短處其實一點也不丟人。」
世子聞言眨了下眼,牽著嘴角轉而道,「哥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一個人……其實是一位先生啦。」他順道開擺著,就這麼仗著自己此時的幼體優勢,而蹭到了兄長身前最暖的位置。
花忱縱容弟弟窩在他腿上,吹拂著悠悠掀起澄池波瀾的晚風,偏頭看著嬌矮的髮旋,作洗耳恭聽狀。
「我那位先生也受畏高之苦,至今如舊。」世子逕自說了下去,「我曾問他為何放任著不去克服,畢竟我覺先生既能遊歷四海,必定膽識過人,只是想與不想罷了。」
「而先生確實也說了,他並不想去強求。」他回憶著文司宥那時算是順勢分享的私話,「因這畏懼的背後既是他生來便不可逆的軌跡,雖是不愉快的過去,如今卻也雜夾了某些回憶。」
「先生有不想刻意抹除的理由,我亦有無論如何都想前進的理由。」世子說及此,回頭直直仰望此時如羽翼般包覆他的家兄。
花忱與之相視,靜靜傾聽。
「往後我還要與兄長一同嚐遍各地珍饈、賞遍千山萬水呢,身懷弱點可怎麼繼續走南闖北當個俠客,你說是不是!」
花忱一怔,隨即失笑,「怎麼說著說著,就忽地耍起無賴了呢?」倒讓他稍早自個兒的傷情與滯重煙消雲散了。
「自然要無賴起來才能逗哥哥笑嘛!」世子破罐子破摔索性盧到底,「偷跑的小無賴可沒忘要跟大哥謝罪,求家主大人網開一面,可以不饒了小花,可是別不高興了好不好?」
花忱無奈莞爾,當真懷疑這小子是否仗著現下身板可愛的優勢,還熟能手巧了?可是越發無法無天了。
「咳,為兄是這麼好唬弄的嗎?」他興致一來,接起戲卻不按牌理出牌,「准你省去家法伺候,可處罰在所難免,否則咱們家小少主可不長記性。」
世子瞧兄長跟著不正經起來,舒心一樂,還配合著委屈,「那家主大人要如何罰么兒?」
花忱也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罷了,自是不捨對調皮成性的小俠客動真格,「那為兄便罰你……」他索性隨口胡謅道,「當暖爐陪哥哥睡一晚。」
「好傢伙,風水輪流轉是吧?」世子挺起胸膛答應得爽快,「這簡單,安老懷少由我做起!」須臾間,他又挨了一顆拳頭。
花忱照樣虛著拳頭狐假虎威,必須給滿口渾話的小王八蛋一點顏色瞧瞧,而後更是俯首低聲追問:「小花,你坦白告訴為兄,當真嫌我年老色衰了?嗯?」
被囚禁於懷中的世子感受到來自大哥的脅迫意味,立刻見風轉舵道:「哪能啊,兄長合該也是老當益壯……」他對上俯視而來的危險目光,更是慫得一批,終於收起嘴欠的劣根性,「咳、我是說,哥哥風華正盛、才貌俱全,要美貌有美貌、要美色有美色,尚且風韻猶存呢!」
「……」花忱聞言反倒沉默了,怎麼這話聽著倒像是在調戲他,「你這都從哪學來的亂七八糟?莫非凌雲心所言非虛,你的文言造詣真如此無藥可救?」
「什麼?哥哥你才是,從哪聽來這種無憑無據的詆毀?」世子不服,萬萬不承認自己的語文水平有多低下,「雲心先生當真這麼說?從前還說我是他的指引,還風雪中的明燈呢!雲心先生變了!」
遠在凌府淺嚐宵夜的凌晏如倏地打了個不太形象的噴嚏,「……」這無緣無故的,許是一不留神難得被酥炸小米辣給嗆著了,總不至於得了風寒吧?
※※※
花忱一時口不擇言,輕咳一聲,連忙補救道:「沒這回事,凌雲心雖向來言詞犀利,於你的評價倒也不至於這般不留餘地,小花說是吧?為兄開玩笑呢。」
「是嗎?」世子瞧他出爾反爾地挽救模樣,憑著對雲心先生雖嚴厲但穩重的指標印象,只得將信將疑,「那……就是吧。」
險些坑害舊識的花忱一陣汗顏,這要是被當事者知道了,還不得扒他一層皮。
雖諒凌晏如何德何能也動不了他一根寒毛,可鬧到神仙打架仍會讓么兒耽驚受怕,還是能免則免吧!
「好了,這夜深人靜,小花該睏了吧?」
世子這才一點頭,正要繼續耍無賴叫哥哥背,隨即身子便率先騰空而起,「哎!要哥哥背就好,這樣怪丟人的!」
花忱就著小包袱盤坐腿上之姿,以臂彎穩穩圈覽,「么兒成日行俠仗義,卻由不得為兄偶爾擔當一回俠客?莫不是看不起你哥?」他起身悠悠踱步回房,全程無意放行。
「……兄長年富力強、身強體壯,自然行。」世子無法,總不好打臉剛才一時逞嘴快的自己吧?
果然一山還有一山高,能讓小花騎虎難下的也只有大花了。
睡前兩人照例袒裎相見給彼此上藥,尤其世子還偷偷替哥哥抹厚一點,看能否幫懶惰鬼挽回一下消疤進度。
世子裸著上身也不急著穿回去,順道還突發奇想問:「哥啊,既是要幫你暖床,要不我乾脆直接躺平?」
「吾弟又在胡說八道了,為兄要的是小暖爐,暖床是什麼,能吃嗎?」花忱一副拿他沒轍的樣子輕聲嘆息,回頭真該與凌雲心討教當初是怎麼教的,怎麼鴨子飛飛就連帶著語言水平也頭也不回地飛了呢?「趕緊把衣服穿好,小心著涼,你也見識到林珊那藥的苦勁了。」
「不該禮尚往來嗎?哥你昨晚就是這麼暖我的啊。」世子揶揄的語氣窮追不捨,好整以暇地瞧著兄長怎麼替自己狡辯。
「……」花忱被堵得啞口無言,顯然自知理虧而親自替他披上衣衫,「好好──小少主英明,可否網開一面?為兄下次不會再那樣不懂得照顧自己了。」
「說謊要吞千根針啊,下次記得好歹蓋件被子嘛。」世子得到承諾也不再為難,逕自穿回寢衣,附帶狡詐地投以家主大人一眼,「這樣我倆算互抵了吧?」
「你這小機靈鬼,哥哥早就不氣了。」同樣套回寢衣的花忱無奈一笑,微曲食指輕刮了下么兒的鼻尖,「可也別再讓我無處可尋了,知道嗎?睡吧。」
「知道啦!睏覺!」這回換世子生根在他人房裡,欣然闔眼,與至親抵足而眠。
他復又想到身負暖爐之職,於是側滾又往哥哥挨近些,彎著膝蓋變本加厲地勾住青年的大長腿。
「你啊……原來是小熊貓本尊?」花忱清眠被擾也不惱,還有餘裕揶揄一句,乾脆抓著使勁塞奶的小寵兒兜進懷裡。
「有什麼關係,小熊貓也暖就行。」被兄長這一舉而一頭栽進熱呼懷抱的世子不忘嘟囔了聲,而後也確實耳聞大花饜足的低柔喟嘆,頓時心滿意足了。
放空身心漸入夢鄉,相互依偎的大小熊貓酣睡如泥。
一室荷香,溫情蜜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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