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於郊區河川打撈的屍體已經仵作查驗,頸部無勒痕、指印,初步排除縊死、勒死及扼死的可能。
進一步解剖驗屍,確認死者肺部並無肺水腫、氣腫現象,胃裡也無溺液、泥沙;再加上被害者的口鼻有被擠壓的扁平痕跡,口鼻周圍表皮亦有擦傷和皮內、皮下出血──最終推斷出的死因,為悶死。
「故從而推斷,犯人是先將其悶死,而後扔於河川拋屍。」步夜有條不絮地陳述案由,「依水流方向推斷,屍體很有可能來自上游的村子。」
已吞了一塊荷花酥的世子默默把手裡的第二塊放下……上回雖有過聽宣師兄闡述過隨機傷人事件的經驗,但做好心理建設是一回事,這類刑案果然聽了都不是很下飯。
一旁的凌晏如靜靜地替他又添了一盞茶,同樣就近的玉澤則是把糕點碟子拉遠些。
步夜話語一頓,藉機讓世子歇口氣,便繼續娓娓道來──
官差循線到村子確認是否有失蹤人口,並以浮屍的衣著特徵尋人,哪知近日村裡竊盜猖獗,不少目擊者都指認這便是竊盜團的團夥之一。
「說到這竊盜團,大理寺正覺似曾相似,於是翻了案由錄。」步夜不疾不徐地回憶道,更甚至將他本人譬喻為會行走的案簿錄也不為過,「果然,下官發現最近的確接手一起集體作案的連續竊盜案,並且已抓獲其中一名,另兩名則仍在逃。」
然如今又尋獲一名作案團夥,只不過已成另一種狀態。
且涉及人命,也令該案的竊盜性質發生變質,更加撲朔迷離。
「以上,便是截至目前為止的進展。」步夜稟報完,接著道,「昨日偵詢僅收穫其一的贓款藏匿處,下官接下來正要進行第二輪的審訊。那世子──」
「我跟你去吧。」本就是來打聽消息,豈能空手而歸,於是世子盡忠職守地拍拍胸脯,「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玉澤總是防不勝防被這孩子給逗笑,「乖徒你──還是再吃塊糕吧。」
「……」凌晏如淺淺一嘆,「銘記,凡事適可而止。」他似在予以忠告,幽深的紫眸卻是睇向該案負責人。
「領命。」步夜作了個揖,便領著世子前往審訊室。
※※※
說是旁聽問審,世子卻僅止於門外。
「那麼,世子便在此靜候佳音吧。」步夜將他安置在隔間,便消失在審訊室門口。
世子回想方才少卿大人連他想討價還價的意圖都扼殺得乾乾淨淨,與臉上慣性嵌上的謙恭笑容背道而馳,表情則寫著「若膽敢再越雷池一步,後果還請自負」,皮笑肉不笑的背後測漏著……咳咳,幾乎都要肉眼可見。
想來是凌晏如授意,世子聳聳肩也沒強求,無處溜達只好聽話地拉開審訊室隔壁的書房,卻愣了下──與久違不見的謝家管事四目相交。
從案牘中抬頭的謝流聲疑惑地蹙起眉頭,「你是誰?」他一如既往肅穆地打量比他還小的半大孩子,戒備的表情寫著「這機要重地是你這來路不明的小夥子該來的嗎?!」,敵意中挾帶著強烈的質疑。
世子揚了揚眉,心想這小子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他古靈精怪的眼瞳一骨碌地轉,忽然起了逗弄的興致,「呦,問人大名不該先報上自己姓甚名誰嗎?謝流聲。」
謝流聲聞言更是渾身的毛都戒慎地直豎起來,從他人眼裡看來彷彿像隻炸毛的貓,「你到底是誰?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
世子物盡其用原地轉了一圈,令宣師兄贈予的衣裳隨著他飄飄然,即興來個戲謔一笑,「你猜啊,我還能是誰?」
謝流聲面色鐵青,暗忖既然有如此大的手筆穿齊全身的無心苑織品,那必定是世家子弟無誤了。
可一個世家後裔又為何會對我知根知底?再看這傢伙顯然刻意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的跋扈態度,還有那足足比他還年幼的稚氣模樣……謝流聲頓時有了可怕的猜想。
「你……」急於求證的話到了嘴邊又噎住,他忍俊不住逕自搖了搖頭否認這一切的猜想,「不,不可能。當初謝家遭抄檢,被波及後的旁支理應所剩無幾,不然那些年、甚至在最落魄之時,何至於僅有我與家主相依為命!」
世子看著也只有每每提及自家家兄,才會破開那城府的表象,變回那情緒漏洞百出的孩子,他不忘繼續裝模作樣地挑眉道:「既同是遠房,用人之際又何必這般講究出處。」
謝流聲被堵得一哽,臉色更是蒼白。
是了,當初被家主拾回本家時,也是看上了他的才能;如今他犯了事,自是無法再為謝家分憂解勞。
連同僅剩的那點價值……謝流聲早該有所覺悟,所謂自作聰明的代價。
他樂觀地自以為自己所能承受的不計代價──如今這代價便是以眼前這位遠比他年輕、比他更有遠瞻抱負的後起之秀回以報應了。
世子定定地瞧著難得倉皇失措的小傢伙,心知這小伙子的臉色越精彩,腦中思想必定也充實不已。
然而世子也暗曉,謝流聲越是鑽牛角尖,蒙蔽了眼界所含的怨與恨,就越是與他哥的苦楚不在同一個頻率。
世子暗自一嘆,唏噓之餘,不忘自己與謝行逸兩人那晚在梅花樹下的互訴衷腸,同時心中對那人所種下的懷疑種子,也早已萌發──
出身蒼陽,多年未歸;
家中世代從醫,自小也耳濡目染;
假借非行公務之名,不願在蒼陽透露行蹤與身份;
書房架上擺著並非完整的《無心苑華裳錄》,而是獨獨裁下的『一剪梅』華裳;
曾與他訴說過男孩向星星許願的故事,當晚親眼見證家中陷於祝融,與導致舊時王家一夜間覆滅的火事不謀而合;
男孩長成了少年,在尋找大火真相的途中再度遇上了如星星一般的人,然剛重拾相信希望的勇氣時,命運的捉弄讓他不得不以背叛的方式,來拯救那顆病弱的星星。
……謝行逸是何時不再體弱的?取而代之的熱毒又是從何而來?
他十四歲那年本生重病,卻復而甦醒,醒來之後卻又繼而遭逢抄檢之災──是否正是那一夜無蹤的王家遺孤,以極端的以一換一,招致的因果?
思及此,世子散發思維的目光再度聚焦回謝流聲身上,也就是曾企圖攪亂這場僵局的變數。
悲從中來的謝流聲漸漸被看得有點發毛,卻又不甘示弱地回瞪過去,「你若是來落井下石的,也該顯擺夠了吧!」
世子思忖著開口企圖套話,「謝流聲,你既是擔心家主、又不甘被取代,何苦接下這大理寺的委任狀,在這自討苦吃呢?」
想當初這傢伙犯事的刑罰居然是來這服勞役,他當時也是被步夜的驚人之舉給搞懵了。
可現在想來,莫非正是謝流聲咬定了步夜的什麼把柄,抑或是不想這三觀不正的小子拖累謝老哥,故才打包將人扣押親自調教?
果然,謝流聲沉了下臉,「你以為我想嗎?」他低沉沉的忿怨聲音振振有詞道,「要不是厚顏無恥把我拘禁在這的王──」
「世子。」冷不防的呼喚,打斷了兩位小少年劍拔弩張的氛圍。
悄然無聲踏入書房的步夜似笑非笑,與世子猛然回首的訝異神情四目相對,「在下可有叨擾到閣下?」
「世……?世子!!」謝流聲後知後覺地反覆嚼著這兩個字,面色的敵意頓時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驚愕失色的樣子,「你怎麼──?!」
「哎,說來話長。」慘遭大理寺少卿無情拆馬甲的世子掃興地擺了擺手,沒再理會看來還要震驚足足八百年的少年。
他趁機回頭觀察少卿大人臉上向來溫和的面具,老樣子謙恭得很,沒側漏出一點情緒;可不知因心虛而起還是什麼……總覺得那和藹笑容的背後彷彿風雨欲來是怎麼回事?
「世子想什麼呢?」步夜似是看穿他,嘴角的弧度隨即閃過一絲轉眼即逝的無奈。
「那你猜我在想什麼。」世子挑眉,冒著風險回以打啞謎,「如果猜對了,我就告訴你。」
誰知步夜僅僅笑著搖搖頭,「不管世子所思為何,有何誤解也罷,且安心便是。」只因在下心中的秤砣,永不為傷天害理而傾斜。
而我,更斷然不會傷害教我重新學會抬頭仰望星空,亦是其中一顆星子的你。
世子聽步夜僅徒留下一句令人一頭霧水的結論,便順其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李慶有供認不諱,自河裡打撈上岸的莊富貴是出自他手。」
「另外,他還招認了事後銷毀的借條。」步夜有條有理地轉達審問結果,「而那借條疑似就是殺人動機。」
合夥作案的三人本就因窮困潦倒,幾乎快活不下去了。
俗話說有一就有二,他們逐漸貪起這種迅速財源滾滾的甜頭,便一不做二不休,從此在這條歪路上再也回不了頭。
然而他們幹盡劫財之事,到手的錢卻也如流水般,揮霍錢財的速度總攔也攔不住。
更甚至,誰知道死者莊富貴在哪認識了一個女人,竟把最近才剛入帳的銀兩大方地出借大半。
而自知躲不過要被算帳,莊富貴索性也豁出去了,把剩下的一小筆錢財也找塊地埋了。他就想賭賭看,到時與團夥們鬧翻之際,興許能以另一筆藏金作為保障自己的籌碼。
遺憾的是事與願違,莊富貴恐於斷手脅迫便不爭氣地速速就範了。失去籌碼,他終究還是被氣急敗壞的李慶有給失手殺害。
「李慶有聲稱,他清楚記得借款人屬名為王秀娥,本計畫著日後定要尋此人把錢討回來。」
「總之,既然另一個贓款處也鬆口了,再來只需驗證即可。」步夜不緊不慢地說明,「案發之後,這陣子村子裡裡外外可說是森嚴已久,是時候鬆綁,讓另一位得以行動起來了。」
世子心道,這事我熟,甕中捉鱉嘛。
因為,以往他通常都是那隻鱉而不自知。
還是莽撞撲騰,勢不可擋地自顧攪亂甕的傻鱉。
世子寒心搖頭,要恨只恨當年年少輕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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