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玉先生?」剛洗漱完正在回房的路上,世子巧遇照理講乏了就該早早就寢的人。

顯然也已梳洗好的玉澤換上簡便的輕薄常服,朝碰著一路的徒兒微微一笑道,「乖徒這是要睡了?」

世子也沒多想,回道:「差不多吧,玉先生還不睡嗎?」

這時轟然一響,打斷了兩人的談話,隨之寂靜的夜裡劃過一閃而逝的雷光。

世子頓了一下,與無動於衷的玉澤在廊下稍稍往外探頭。

上空恢復一片漆黑,倒是斷陸陸續續的悶雷聲預示著這後半夜勢必不甚安寧。

兩人的鼻息間皆瀰漫略重的溼氣,「望……你師兄人呢?怎麼不見他出過房門。」玉澤半晌後開口接話,卻是牛頭不對馬嘴。

饒是世子也察覺了,玉澤自從踏入王府,便隱隱不在狀態上,「誰知道呢?說不定比我還要早早洗漱,這會兒睡得都比我們香。」

玉澤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開口點出矛盾:「饒是洗漱完,就寢前也該點個燭打理打理不是?」

「……」您說的也不無道理,可實際上對師兄的作息並不熟捻的我總感覺又有那麼點微妙是怎麼回事?「……你說的對。其實嘛,我正要順路繞過去看看師兄又在打什麼啞謎。」

玉澤聞言反而一頓,禁不住多問一句:「他……怎麼回事?可是時常這般反常?」

「也不是。」總算看出什麼的世子並不點破,倒是即興臨演了起來,「這個嘛……」

他機靈的眼瞳一骨碌地轉,逮到稀稀落落降下的甘霖,當即借題發揮,「──這不,師兄向來有些怕黑,習慣也就罷了;可如今突降驟雨、又驚雷陣陣,恐怕他今晚是要睡不好了。」說罷,他還不忘故作憂心地緊擰眉頭。

這時侍女路過,本意是授宸王殿下之意,前來確認膠著在這兒的客人是否有何需求,結果反而被貴客給順勢攔下。

「哎、玉先生你說,我是不是還該捎上助眠的熱牛乳……」世子隨意拖個人對戲以緩解尷尬,再掉頭時,廊下哪還有什麼不睡覺的孤魂魅影。

世子裝模作樣的眉頭頓時一鬆,順道又向侍女擺了擺手,「那沒事兒,我要去睡了。」

嚴以律已的侍女也不多問,施個禮便退下了。

 

※※※

 

宣望鈞萬萬沒想到,剛差了人向那群夜貓子確認是否招待不周、睡不慣,誰知換來的卻是不請自來擅闖寢室的堂兄。

「……你……」他驚愕得無以復加,甚至久久難以反應過來,以為自己逗個貓都能做白日夢。

玉澤鮮少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但既然來了,就開門見山:「怕黑怎麼不點燭。」

「什……?」埋藏於夜色的金眸睜得又大又圓,宣望鈞愣怔片刻,興許是撇除上回的交鋒,他真的……許久、許久未曾與兄長如此直面地交流,竟難得腦子不靈,張口結舌。

怎麼不說話?玉澤堪憂地皺了眉頭,不確定地低喃一句:「──不會真嚇傻了吧?」

宣望鈞神色複雜,尤其腦子極其混亂,實在與這堂兄的話語對不上同一個頻率,「哥你……醉了?」他想著也只有酒醉之人才會這般跳脫,索性豁出去試探問。

「區區孩子家家的桂花釀,你兄長哪時這般不堪一擊了?」玉澤誤以為宣望鈞刻意撇開話題,暗自瞪了他一眼。

「……」都道酒醉之人常說自己沒醉,所以哥哥你到底……?宣望鈞困惑地蹙著眉,徹底被搞糊塗了。

「喵?」連暗中觀察他倆的雪球也糊塗了,不過牠現下只管躲得遠遠的,避開某位唐突牠的煞氣沖天。

轟隆──

說時遲那時快,伴隨巨響、又一道天雷滾滾劃破雲霄,驚心動魄的雷光瞬間打亮了整個寢房。

然而從不怕雷擊的宣望鈞一反常態地動彈不得,及時捂上他耳朵的溫涼雙手防不勝防地令他渾身僵硬……面色空白,一陣啞然。

即便被捂得嚴實,宣望鈞似是仍捕捉到耳畔模糊不清的一聲嘆息。

「──睡吧。」夜視極佳的玉澤在黑暗中與他茫然的金眸四目相交,狀似暫不打算離開了,緩聲鼓舞道,「一覺起來,天便放晴了。」

「……」這下子,宣望鈞似是理解眼下到底在演哪齣……又恍若仍一知半解,「……嗯。」但不管真相為何,他再不打算開口了,竟破天荒地順勢而為。

畢竟,千載難逢。

 

※※※

 

夜裡,稀哩嘩啦一整晚的雨水在鼻間漫開揮之不去的潮氣。

宣望鈞本以為,自己許久未與他人同寢,會因榻上多了一個誰而一夜難眠。

如今這個誰,卻也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失而復得的親人。

身側隱隱的荷香緩解了連夜的雨腥,宣望鈞朦朧間越睡越沉,竟真就一覺到天亮。

慣於偶爾上早朝的作息,他便早早睜開了略顯倦意的金眸……酸澀地眨了下,映入了枕邊竟沒有消失的夢寐虛影……不,是實物?

宣望鈞冷不丁與玉澤側寢的安然睡顏面對面,愣怔一下……打量的視線禁不住描摹起兄長這些年的變化。

幾年不見,曾經也如他這般年紀的青澀面容長開了不少,也更高了,像是永遠都會這樣遙遙領先令他一直追著跑,卻總也追不上。

可如今,上天卻又宛如和他開了個玩笑,此時那遙遙無及的故親正與他共處一室、觸手可及,更甚至一同安然酣睡至天明。

雖對於神明,宣望鈞只敬不信,可如若這真只是曇花一現的夢寐、幻覺……抑或是,神蹟呢?

思及此,他便難得管不住自己的手,遲疑地伸出去……輕碰了下玉澤的指尖。

是比他還冷的涼意。

稍有動靜,向來警覺的玉澤猝不及防地睜開眼,眼底已毫無睡意,眨也不眨地與他無語相望。

宣望鈞怔怔地睜圓了眼,觸電般地收手,掩不住有些無所適從地倉促坐起身,「……」他憋了老半天,仍擠不出半字來。

而後宣望鈞聽見背後傳來響動,他莫名心虛地偏頭一瞥──原來是玉澤怡然自得地翻了個身,背對他還不打算起的慵懶之姿,乍似對方才的唐突不為所動。

宣望鈞垂眸收回餘光,起身規規矩矩地更了衣,不打算再久待,免得給人找不自在。

沒承想,率先打破沉默的竟是懶躺在床上的人,「昨晚,我沒醉。」

宣望鈞套上外衣的手一頓,抬頭看向床榻的眼瞳閃過一絲訝然。

「──你那壞毛病得治一治。」榻上依然故我的背影,甚至悠悠地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了,「貴為大景第一親王,怕黑像話嗎。」

沒料想到昨晚那齣還沒完,宣望鈞沉默了下,鬼使神差徒生膽量接話道:「兄長的言下之意是?」

「……昨晚不是好好的。」仍庸散側臥的瀟灑背影接著輕飄出不鹹不淡的試問,「所以同睡,能治?」

到底何來如此離譜的誤會?宣望鈞無聲地深吸一口氣,仍決定老實道:「我,從小就習慣黑。」

「兄長大抵是誤信了誰。」他到底是誠實慣了,尤其不想在哥哥面前還得折騰些官腔虛言,索性一鼓作氣全招了,「所以,用不著真為此大動干戈。若老是與你共處一室,雪球才該感到困擾。」

「……」側臥榻上的身姿隱約僵了一下。台階不被領情也就罷了,玉澤背著人暗睨一眼還拆得亂七八糟的老實弟弟。

「──可若哥哥當真不嫌棄這兒。」宣望鈞侷促歸侷促,仍不忘默默地打理好自己,「能時常來看望的話,指不定能排解……望之的另一樣陋習。」

背對背的兩人皆頓了頓,似是都懂了彼此明裡暗裡的傾吐。

「下回就不是客房,我會命人常備著的。」宣望鈞視死如歸地一氣呵成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倉皇踏出房。

待房裡再無動靜,玉澤徐徐翻正了身子,又猛地扯過被子將自己整個人給捂上。

「……」他深呼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消化消化方才過量的訊息。

吾弟,承認了這些年的寂寞。

宣望舒懷著歉意,同時心存喜悅。他想刀了自己、想嚴懲這要不得的心態。

可望之終究不能沒有我。每每回憶起方才的一字一句,欣慰之感便情不自禁地泉湧胸懷。

這點,宣望舒和花忱確實相像,太像了。

然而這身不由己,讓他們一別多年。

然而這身不由己,是造化弄人、也是他一手造化。

再掀開眼皮時,青潭般的眸子剎時有些空洞。玉澤方被試探過的指尖無意間摸著了枕邊的淡淡餘溫,回過神的眉眼復又清潤如初。

悔就悔吧。

如今只慶幸,今後還能用餘生去償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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