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回家後晚點就餓了。
跟老姊把剩下的晚餐加熱吃掉後,褚冥漾洗完澡回房間,然後利用晚上的空檔也把剩下的小說進度看完了,「喂?學長,怎麼是這種結局啊?」開口第一句就是哀怨,因為最後這麼有頭沒尾,撓得他心在癢。
看完書後一直憋著一口悶氣想發發牢騷,所以他異想天開又謹慎地傳了訊息問說在忙嗎?琢磨著要不要撥網路通話過去。
結果幾秒後,反而是他的手機響了。
而他現在正窩在床上拿著手機一邊耍廢。
「開放式結局。」手機另一端語氣平淡,「就是全看你怎麼想。」
褚冥漾還能從聽筒那端隱約聽到輕巧的鍵盤敲打聲,斷斷續續的,「學長,你真的沒在忙嗎?」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半過後,電話聊的時機有點尷尬。
尤其發牢騷只是藉口,其實更多衝動是想聽聽直屬的聲音而已。
「還好。」另一端的人無動於衷,繼續邊聽他講話邊敲鍵盤,「所以,你怎麼說?」
「我?」褚冥漾癟了癟嘴,咕噥了句,「我的話,覺得托克就這樣一路到地獄去吧。」不管以何種形式,以因果輪迴來講,這傢伙遲早是要下地獄。
耳邊傳來哧的一聲,估計是被他直白到不行的拙見給逗笑了。
夜晚的房間很安靜,家裡兩位母老虎一向都是準時睡的規律作息,應該都要就寢了,就他這夜貓子還在打擾人家清靜。
而另一端還在忙的學長嘛,估計跟他有得比,這隻比他還要會熬的夜貓子直覺會熬得比他晚。
空間安安靜靜的,貼在耳邊的通訊說話聲就像是學長他人就在旁邊一樣。
「褚?」耳邊試探性的聲音突然響起。
聽到學弟『啊?』了一聲,一邊盯著螢幕上的文檔,手跟腦子沒閒下來的冰炎掛著耳機嗤了聲,「以為你睡著了。」
「還沒啦。」稍微放空享受寧靜的褚冥漾趕緊回神,思忖道:「需要的時候希望能夠有人來賞一巴掌,總覺得能理解呢。」
「說你打瞌睡的時候嗎?」手機另一端的學長故意順著他沒頭沒尾的話,「依你要求,下次就照辦了,見一次打一次。」
「不是啦!」那他的臉還不腫成包子!「我說的是讀書感想啦!」褚冥漾一臉驚恐地連忙澄清。
「就是大概……第四百五十幾頁的倒數段落那裡。」他回想道,「比如說低落、低潮、想不開的時候吧,就會奢求能有個人可以讓我清醒,就是……拉一把的概念。」應該不只他,每個人多少都會有這種時候。
「不是奢求。」另一端劈頭這句讓他有點恍惚,「你不是有我嗎。」
……學長,大晚上的別再撩了,是想害我睡不著嗎!褚冥漾在對方看不見的臥房裡垮下臉,貼著話筒的那隻耳朵偷偷發燙。
他有點後悔打這通電話,雖然也不是他打的啦,「咳、那個……格陵蘭人在丹麥真的有這麼尷尬嗎?」他企圖讓自己的聲音維持自然,然後轉移話題。
「應該這麼說,在格陵蘭本島,就連島民也同樣在耳濡目染下以格陵蘭與丹麥區分優與劣。」另一端的冰炎一邊思忖道:「說到這就得提到格陵蘭的自殺率……」霎時頓住,「深夜了,還是不說這個……」
「只是帶過去而已沒關係啦。」褚冥漾鼓勵學長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真的很疑惑書中主角為何能苛薄到近乎憤世嫉俗。
「……格陵蘭的自殺率在全球是出了名的高。」在鍵盤游移的手頓了一下,冰炎再度開口,然後繼續工作,「這得從1933年國際聯盟仲裁格陵蘭主權,最後由丹麥拿下說起──你知道基爾條約吧?」
「嗯嗯,知道。」耳邊聽到學弟肯定的聲音,「因為全文貫穿格陵蘭,所以查了一下歷史。」就是百科中一些淺談的表象。
冰炎嗯了一聲,「算是由此延伸的一種優勢,丹麥可以說是對格陵蘭的主權勢在必得。二戰後丹麥政府開始外派駐紮開發,算是小型工業革命和都更──讓原本靠捕魚、打獵維生的因紐特人生活型態受到冷不防的衝擊。」
通話另一頭的直屬輕輕應了聲,像是很專注地在聆聽。
「其中典型的例子就像是康蓋克這種小漁村,被政府刻意冷落,以工作機會為誘因鼓勵人口外遷,直到這些不好開發的邊緣地帶沒落,然後直接從格陵蘭城鎮中剃除──簡單來說就是強制鄉下人遷移到都市集中開化的一種方式。」
「1979年格陵蘭實行地方自治區,以努克為首府。許多遷移的人住進發配的配套公寓,都更開始,被規劃為先進區域的努克以及周遭城市舖了瀝青道路、引進電力設備跟暖氣,塑造出優渥的生活環境,乍看之下是對因紐特人供吃供住。」冰炎啜了口一旁的咖啡,繼續說,「實際上也同時在長期向本島人灌輸『格陵蘭在進步,是富裕的丹麥政府賜予他們新生活。』,所以要想獲得更安穩滋潤的民生需求就必須像丹麥靠攏──包括語言、文化,把自身過去扎根的習性與生態抹除,因為已經不再需要。」
褚冥漾聽到這裡,默默插了一句:「還真像是對殖民地會做的事啊,泯滅地方文化與對原籍國家的認同感最有效率的方法之一。」不過算是軟性政權,已經很手下留情了。
冰炎不否認地應了聲,「於是可想而知演變出兩個方向,要嘛適應得如魚得水,被教化成新人類;要嘛有部分的原住民迷失自我,便走向自取滅亡的道路。」
「根據統計,自殺人口以年輕男性居多──而種族歧視是一種軟性的高壓凶器。」
聽了這種略現實的話題,褚冥漾沉默了下,想著史蜜拉也正是位居高票的高風險族群,總算能稍微理解她早年的那些掙扎其實很不容易。
尤其她還是硬生生直接被帶到丹麥本土上,甚至從正值塑造價值認同的青春期被強制進行植入性教育……可想而知,她在丹麥學生群體裡是多麼怪誕的異類。
「她很堅強。」耳邊聽到學長這樣說,指的是書中主角,「而且為了在社會中生存,她不得不適應良好。她也會以自己的方式去反抗,但即使唾棄、嗤之以鼻,她仍無法去全盤否認這片不被海水四面環繞的土地──不及她的家鄉,卻也是半個祖國。」
褚冥漾從她層出不窮的批判與自嘲能感覺得出來。
「她的立場也比較矛盾,身為典型因紐特女性的母親與標準丹麥資產主義的上流父親的雙重血統。」冰炎沉吟道,「不得不造成她認知與想法上的衝突。」
「不過史蜜拉做事還是很雷厲風行。」褚冥漾說從她的處事風格仍看的出來十足十的格陵蘭根性,「還有對冰雪的熱愛也是。」與計算冰雪相關的數學也是。
他順帶老實地自首,「學長,其實裡面引用的一堆文獻、論文跟科學報告我都有看沒有懂……」
「我知道,這回不是因為你是笨蛋。」通話另一端的學長也不知道是在消遣他還是安慰他,「門外漢看不懂正常,但不妨礙線索推演。」
「我是看不懂,可是書裡落落長一堆跟冰的特性與結構有關的文獻讓我有種既視感耶。」褚冥漾開了一個很離題的腦洞,「讓我想到一年級的『粉劑學』。」
手機對面傳來嗤一聲,大概知道他要講什麼了,不過沒打斷他。
「就是,該怎麼說呢?除了用大量文獻詮釋了她對冰雪深懷熱情,同時證實內文推敲邏輯的可信度以外,還給了我一種啟發──」褚冥漾坐起來伸長手,隨手拿了床櫃上的瓶裝水喝了一口潤喉,「就是人果然是無知才會覺得什麼東西都反覆無常、無法掌握……更何況是諸如此類乍看不規則的有機物或無機物。」
「不管是我所學過的粉體、或是史蜜拉精通的冰晶體都在說明一件事──那就是這世上還無解的事有太多,同時有解的事物其實也很多;但是對於無知卻不求解的人來說,這世上無解的事情絕對是多到數不清。」而且永遠沒完沒了。
冰炎『喔?』了一聲,「比如說?」碼字的動作稍緩下來,難得學弟有興致跟他深論這麼多。
「比如說──」褚冥漾又趁隙喝了口水,然後又躺了回去,「如果翹課不聽老師上課,就會老是覺得考試很難;可是無辜的明明就是沒有被試著了解的老師。」
手機那端又傳來嗤的一聲,估計是對他這麼白話文的舉例感到哭笑不得吧?褚冥漾偷偷悶笑了下。
「還有人也是啊。」他在床上翻個身,再接再厲道。
耳邊傳來『嗯?』一聲,略低沉的聲音頓時讓側耳有點酥麻。
「比如學長,認識學長之前,我覺得你冷冰冰又暴躁很可怕。」上揚的嘴角無所畏懼,如今的他已經敢在本人面前直言不諱,「熟了之後,學長對現在的我來說,就好比冰雪之於史蜜拉或者所格陵蘭人那樣。」
那樣的不可或缺,學長知道他的意思。
通話那端沉默了一下,也許只是非常短的停頓而已,只是對褚冥漾此刻的時間感而言,突然覺得這短促的頓點像是有五秒這麼長,「你什麼時候學會耍這種嘴皮子了?」
「我哪敢啊……」褚冥漾翻了半圈趴在枕頭上嘟囔了聲,「不然難道要我說話白目氣死你嗎?」床尾的腳丫晃啊晃。
「……」被反將一軍的冰炎無言了下,腦海閃過手機另一端肯定又是無辜可憐兮兮的小狗模樣,然後又偷偷搖著尾巴。
太久沒被揍是不是?真的是很欠……抱緊處理。
「冰雪對於我們這種欠缺概念的人來說固然冰冷無情……就像我。」難得率先轉移話題的冰炎還在自嘲般的語末咬牙切齒了一下。
晃著腳的褚冥漾僵了一下,糟、糟糕……「學長我剛剛開玩笑的啦,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忘了學長其實會偷偷記仇啊啊啊啊!!
冰炎嘖了一聲,打算日後再算帳,「於我個人而言,不管是冰還是雪都遠比時間來得公平。時間停留在每個人身上的長度不一;但不管是溫吞的冰雪、或是狂暴的冰雪,就連凍寒的低溫都一視同仁包覆每個人的細胞,一寸不落。」
很公平──公平得無情、公平得溫柔。
「……這就是學長的想法嗎?」另一端的語氣帶著他其實挺受用的崇拜,「為什麼每次學長講的話都特別讓我覺得很哲學又很有道理?」
「因為……」
「你又要說因為你是我的學長了對不對!」手機那端傳來抗議。
「對。」冰炎促狹地哼笑了聲,「所以,你還不打算睡嗎?」
「要睡啊,差不多了……」開始被趕睡覺的褚冥漾咕噥了聲,「學長你還不是一樣還沒要睡。」半斤八兩的人可沒立場說教。
他知道大半夜還不睡的學長是在忙自由譯者的工作,「再忙也要休息喔,累積疲勞只是惡性循環……」雖然他這個偶爾會半夜偷打電動的人也沒資格說什麼啦哈哈……
「……知道了。」另一端學長的聲音稍微離線了一下,「等等。」
沒多久,窩在床上已經蓋好棉被的褚冥漾又聽到人回來的聲音,「學長,你剛剛去哪呀?」好奇問。
「去把剩下的半杯咖啡拿去添牛奶。」另一端懶懶地補了一句,「我把這杯喝完剛好也差不多忙到一段落,就會去睡了。」
聽到對方馬上把咖啡拿去稀釋,褚冥漾有些吃驚。
一方面削弱咖啡因跟單寧酸能緩解睡前胃液分泌過多,另一方面也常常聽說喝牛奶可以很容易培養睡意──也就是說,這是學長的一種妥協方式。
「你快去睡吧。」手機另一頭的人在催了。
褚冥漾說了聲好,嘴角泛著暖暖的弧度,「學長也早點睡啦,晚安。」
冰炎嗯了一聲,「你剛說冰雪之於史蜜拉──」他頓了一下,掛電話前丟了這一句給學弟,「正是因為密不可分,雙方才相互聊若指掌。」
褚冥漾咦了聲。
「……掛了,晚安。」學長直接收線。
他思索了幾秒,然後擅自對上剛才的妥協,才隱隱明瞭話中有話的意思。
正因為密不可分,雙方才會給予對方了解的機會,與了解的動力,不厭其煩的……於是才能瞭若指掌。
可惡,又被回敬回來了。
墮入睡夢之前,褚冥漾迷迷糊糊想著,學長說不定就是天際賜予他的一場永恆不滅的雪之贈禮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只想說……他很幸運。
比任何人,都來得幸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