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檢的結果是,解雨臣完全沒問題。
連同隔天,環境化學的分析結果也出爐了,木箱外部附著的植物細胞,大多來自於副熱帶地區,這也符合來自台灣的事實。但光有這個定論,範圍還是太廣了。
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參雜的成分,有某種蕈類的冷光素酶與冷光素氧化而來的化學分子。這種會發光的真菌,在台灣與日本都相當常見。
關鍵是,針對冷光素酶去分析其蛋白質的序列,竟幸運的鎖定了具體位置,來自台灣南部。由於附著在上頭的真菌,恰巧是當地的特有種──墾丁小菇(Mycena kentingensis),這種蕈類與當地普遍的發光小菇,多發在腐葉、枯竹的產狀不同,而是生長在枯相思樹上。
不過還是太天真了,當他們實際在當地走訪,才發現這個台灣原生種在南部其實隨處可見,其不起眼的程度,連一旁小公園的苦楝都比這搏眼球。
解雨臣張望了下鄉間小道有無來車,直徑走到苦楝樹下,拿出手機拍了張照。而黑眼鏡在對面也拿出手機,咔嚓一聲,將四月雪下的解雨臣,捕捉進他的鏡頭裡。
這種普遍的經濟樹種,在中國反而成了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南方農村還能見著,最北端頂多至黃河那一帶,但也要起碼六至八百米的海拔依稀才有。連北京的公共綠化也不曾有,解雨臣幾乎都快忘了,它開花是什麼樣了。
然後旁邊又有一棵相思樹,真是一棵比一棵還要綠蔭蔥蔥,拂過的風,與葉縫濾過的光都很舒服。他閉了下眼睛,又睜開時,就看到有怪人在對其中一棵樹上下其手。
「有何高見?」
「真不錯的薪柴。」黑眼鏡敲了敲樹幹,說道:「很有做酒桶的天賦。」
大抵是無聊,解雨臣也隨他扯皮:「我還泡過相思樹浴缸,加工是貴了點,但出口到中東能賣十萬美金。」
「值了。」黑眼鏡頓了一下,又問:「這麼好養活的發財樹,在中國怎麼像瀕危似的?」
「盜採樹,依兩岸的法律,都得判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解雨臣沒看他,低頭對著手機敲敲打打。
「我看你挺中意的。」黑眼鏡東張西望沒有其他收穫,做出沒轍了的表情,「可惜,那我們還等什麼?」
「請讓它安生在這兒。」解雨臣知道北京的氣候並不適合苦楝,所以回去也不會強人所難,他回道:「等嚮導。」
本來他也不可能將寄託,全放在木頭上面,但最後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只等到了一封簡訊:「聽說您是民俗方面的專家,那您相信緣分嗎?接下來您必須相信我的每一句話,切忌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所謂的運氣。」
……?
「這種話,怎麼看都像是神棍在托大。」黑眼鏡隻手倚在車窗沿,支著下巴道:「三言兩語就被博取信任,這不像您啊,老闆。」
「能怎麼辦,人生地不熟啊。」解雨臣自主坐在駕駛座。台26線公路,幾乎是貼著海岸線蜿蜒曲折,餘光成片的海峽波光粼粼,光線的反射率極高,加上柏油路在曝曬下有些扭曲的折射,都對眼睛的直視不是很舒服。
黑眼鏡本來說自己不在意,但大老闆沒有理會他,直接用行動表明車主最大。
然後上路沒多久,黑眼鏡又嫌特斯拉座位窄,伸展不開,對長腿人士不太友善,「我開始有些懷念,我那一輛跑滴滴的鐵飯碗了。」
「當地的路況並不盛行越野車。」解雨臣只是隻手虛握著方向盤,說道:「海線沒有機車亂竄,也正好。」
台灣的豪車銷售量,以奔馳、BMW、特斯拉等等的市場率占最高。他在政治敏感地區想保持低調,但已經開慣了G 500,既然開奔馳不想委屈自己,那就只好另結新歡。而FSD系統能讓他這個矜貴的司機省點心,畢竟開車也算是一種體力活。
「真是天方夜譚,您相信自動駕車這種噱頭?」這句話,某位封建小老頭可不愛聽,海風特有的濕鹹涼爽鑽進他的鼻腔,勉強才讓他舒服點,這台笨車的駕駛技術可沒有他溫柔。
解雨臣沒有在意,只當是老司機瀕臨失業的焦慮,「非得搖車窗不可嗎?空調總沒惹你吧。」從窗口搧進來的海風很大,吹得他頭髮都亂了。
黑眼鏡就笑,關上車窗,回頭想伸手效勞時,結果被一掌給拍開了。於是他繼續笑看著,這位司機徹底鬆開了方向盤,正對著後視鏡甩頭抖鬆瀏海,跟拍廣告似的,十分上鏡。
但他其實覺得,這個畫面實在過於滑稽。他都要懷疑,到底是他這腐朽的腦袋跟不上時代,還是人類實在是過於自信了。
但無論如何,確實是過度遷怒了,這顯得他像個在欺負小孩的頑固長輩似的。
黑眼鏡嘆氣,仰靠回椅背,放鬆問:「後續的簡訊還寫了什麼?」
解雨臣乾脆把手機丟給他,其實並未從路況中分神。彼此中間的杯架,擱著一左一右的罐裝咖啡跟蘇打水,車輛沿著一望無際的海岸線,乍看活像郊遊似的。
氛圍輕鬆,黑眼鏡並不認為是壞事,不過他還是對簡訊內容的誠信度,抱持懷疑,「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您這次找的顧問,壓根就沒有想要面基的意思?」
「你才是,作為助理未免太囂張了。」解雨臣不算商量道:「能不能別對每回的顧問有這麼多成見。」
黑眼鏡又笑:「First time?」
解雨臣不再搭理他,依循簡訊的指示,讓轎車越開越偏僻,並且補充說明:「我開特斯拉,自有我的道理。」
這次很快的,黑眼鏡就體悟了老闆的英明。特斯拉的導航系統、自架系統都是靠衛星訊號,所以他們壓根不用在乎,簡訊裡類似於「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云云,這種充滿土著味的鬼打牆指路。
還真的有老和尚。農田圍繞的山巒間,豁然開朗的歡呼聲中,讓他們迎來了被人群簇擁的部落頭目。
黑眼鏡透過擋風玻璃,目光落在酋長手中揮舞的手機,心想原來不是顧問啊。
他們來到了南台灣邊陲,高士部落的地界。
※※※
高士神社是一座非主流神社,跟神道教無關,供奉的是部落的祖靈,以及紀念牡丹社事件犧牲的族人,和二戰受日本徵兵的族內軍人。
客隨主便,解雨臣安靜聽著耆老一路上的叨念,後頭的黑眼鏡也安靜跟著,但存在感不容忽視,肩寬體健足足在人群中高出一顆頭。
「說來也真神奇,你對於自己身為中國人,卻要來干預這裡的問題,有什麼看法嗎?」
話題的轉折,解雨臣並不意外,他迎視對方老邁的目光,平靜回道:「您相信緣分嗎?」
歷史的奠基使然,他能理解對方的立場,也許依老人看來,日、中、荷三方人,對他來說只有曾經侵略的事實,其餘的並沒有區別。
解雨臣接著說,事關台灣的土地污染問題,如今卻是這邊在關心這個問題,他也感到十分惋惜。但對少數民族疏於打理與關心,這種腐敗,不管在哪個社會總是常態。
「你們那邊也是這樣?」
「是的。政治其實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比如涼山彝族村落,解雨臣說1950年代,那裡也有一段相似的悲傷歷史,國家的強行開化,迫使青年遷移,適應不足卻帶著毒癮回歸家鄉,如今隨處可見噴在他們房屋牆上的防愛滋標語。
老人沉默了,兜兜轉轉領著客人回到了村莊,擺了擺手讓簇擁一哄而散,然後看了兩人一眼。解雨臣領會,跟了上去,如願與這位酋長單獨進行了二十分鐘的談話。
黑眼鏡目送了老房子在他面前闔上門,沒有跟進去,轉而在附近打發時間。當兩人再出來時,發現這人被一群小孩圍著,莫名其妙開張了彈弓小學堂。
老人明顯面色緩和不少,還摸摸鬍子樂呵著,隨他們去了。
「兩位都是有為青年,我已看出你對這事是真上了心,竟對瑯嶠一帶這麼知根知底。」他說道:「不過Aljungic這條脈絡,牽動的不只有我們部族,還得請示上游那一帶的意思。」
解雨臣點頭,理解他的意思,畢竟渠道貫穿兩處交界,並同意由老人代為聯繫那邊。
事情說開了,著實輕鬆不少,黑眼鏡本來也不擔心老闆的口才,等待消息的放風時間,他們被允許在部落內行動,然後就暫時擺脫掉那群孩子,隨便找一處山丘待著,涼快去。
「所以,他們相信了整件事,似乎圍繞著濱田彌兵衛事件?」黑眼鏡看著樹上一隻矯健的猴子,說道:「本來吧,那場失敗的人質交換,以小日本撕票在先,甚至仗著荷籍外交官在日本的兩年刑牢,變本加厲,還取得荷蘭政府上貢的七百斤青銅燭臺的這事兒,本身就很可疑。」
東印度公司是什麼很賤的人嗎?尤其這還是商場上的交鋒,貿易結果在官場上兵敗如山倒就算了,最後這種下等做派的收尾實在說不過去,太他媽的舔狗了。
「被殖民的地方不會有自己的歷史,只能往回推算各個周邊侵略國的動向,十六世紀牽動日本在台的重大舉動,又得趕在鎖國之前,也就一個蘿蔔一個坑了。」台灣入春的溫差很大,近中午攝氏三十度,跟初夏沒兩樣。還沒下工,解雨臣並未動鈕扣解悶,只是挽起袖子,形象維持一絲不苟的,就爬到了樹頂。
豁然開朗,能看得比觀景台的視野還要高、還要遠,他靜靜望著下游處的八瑤部落,每一次呼吸都少了一味北京特有的霧霾,濕度跟福建似曾相似。
他的西裝外套被黑眼鏡挽著,人還在樹下瞅著呢。
「你不上來嗎?」
「不了,身在其職。」他現在是無情的人型衣架。
解雨臣不置可否,但仍晾著人好一會兒,才心安理得地跳下樹,標準的奴役者。
黑眼鏡也不急著扔還給他,兩人慢慢走回村子。
孩子們大抵平日無聊,又圍了上去。
「你還真有小孩子緣。」
這句話,同時讓黑眼鏡的腦子閃過好幾個人,不動聲色地頭疼著。
一個多小時後,姍姍來遲的射馬干部落的使者,依高士村耆老指路,終於找到了要接待的客人,然後就看到他們在打水漂。
那起碼五十米遠的觸水波紋,當下讓他傻了眼。
於是孩子們為伍的中心,變成了解雨臣。
黑眼鏡仍挽著西裝外套,並以此為由,堅決不再跟小孩子沾邊,就在一旁笑笑地看著,吹吹口哨捧捧場。
但是別裝了,解雨臣知道這人大臂一揮,估計八、九十米都不在話下──然後他餘光瞥見,後頭不知為何呆站著人影,從對方服飾上的圖騰,他立刻就判斷出了身分。
衣服是普遍的十字繡工法,特別的是,這個人身上配戴著古琉璃珠、銀飾胸飾,還有佩刀。這個人是卑南族青年階級的勇士。
看來他們那邊,也認可了此次問題的嚴肅性。
瑯嶠酋邦,始於從知本南遷的斯卡羅人分支,以強大的武力跟巫術,讓恆春這一帶的排灣族、阿美族臣服,才形成了當時複雜又多元的部落聯盟。南邊的斯卡羅人多跟排灣族通婚,他們需要往北,與斯卡羅人之祖交換情報,來獲取更多關於Aljungic這條地脈的線索。
如果可行的話,他們得親自走一趟那條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