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若作息規律,昨夜睡得晚也不至於促成今早晚起才是。

可不知怎的,初次同寢的我和文司宥竟紛紛睡上一回懶覺,對窗外彷彿正嘲笑我倆的勤奮鳥鳴無動於衷,還是外頭響起送膳的稟報,才叫一屋子的人如夢初醒。

「嗯……都這時辰了?」我仍有些犯迷糊,不太情願地爬起身,還頻頻打哈欠。

眨掉直泛淚的惰性,我終於忍住豪邁哈欠,順勢往身邊一瞅──文司宥興許也睡懵了?不緊不慢地一翻身,才慢吞吞地撐著身子坐起來……悠悠睜著兩眼無神卻仍好看的煙紫眸子,遲緩地瞇了瞇,才意識到什麼而重新闔上眼。

……早知如此就不往旁的亂看了,瞧著叫我怪心疼的。

雖然但是,那懶懶散散的模樣像極了某些小動物晨起時的模樣,也怪可愛的。

「先生,洗漱完就直接用膳吧。」我難得見文先生這般不太自持的慵懶姿態,就怕他還未完全清醒,故而攙扶之舉也顯得小心翼翼。

「端進來吧!」我揚聲朝屋外吩咐道,便由著外廳推門而入上食盒的動靜,而我和文先生則在裡間輪流打理乾淨。

出去時,桌上已擺好了一碟碟的吃食。卻不料,還有一人等在外頭。

經通稟,我趕緊將人宣進來,「林珊,可有急事?」

「不算急,今早要務尚且不多,只是有稀客登門倒叫我舉棋不定。」林珊話語間,不經意留意桌邊人的神情些許微妙,「有媒人來,自稱替刺史令千金說親,故只得請家主定奪,可又四處找不著,不承想原來是留宿在文家主這兒。」

「昨日雨大我便借宿一宿,倒叫你好找了。」我一語帶過來龍去脈,示意林珊將媒人託付轉交的畫像先擱著。

「既是不急,那……」我還惦記著早點呢,回頭確認一眼,文司宥果然也等在那兒,一桌子的菜餚愣是原封不動,那怎麼行!「吃飯皇帝大,我與文先生用膳完再議,且叫她等著。」本就並未事先知會,可不能說來就來,礙著調養生息之人的規律作息。

我與林珊又閒談幾句,順勢將她送出院子,便快步回屋趕上早膳,「久等了,可有餓著先生?!」其實大可不必等我的!

「無妨。」可文司宥總無所謂因我耽擱,不急不躁,甘願每每等人齊了才開動。

飯後移駕議事廳,媒人一來見與我各佔案桌一席的文司宥,人都傻了。

我知婚嫁之事極其嚴肅,既非兒戲豈又輪得到外人參涉?無非是我無心於此,早就想好要怎麼把人打發走。

那媒人被我三言兩語應付了事,摸摸鼻子識相離府,而我的鬱悶又能如何啟齒?

明知我有位流落在外的家兄,他人到底居心何在?真當花忱死了不成,膽敢踰矩衝我本人自薦!

是,如今我為花家之首。

可雙親早亡,家兄如父,於情於理終身大事我哥責無旁貸。而非我如今這般孤立無援,無所適從便冷淡處置,倒顯得我事不關己似的。

「令千金其貌標緻,確實是位美人胚子。」正當我心思沉沉,一旁的文司宥猝然道。

我瞥了眼案桌上的畫像,又狐疑地往他面上的白綾一睨,才後知後覺想多了,「先生見過?」

「文某縱橫商海十幾年,閱覽過政治家無數,從前幾面之緣不足掛齒。」文司宥不緊不慢道,言歸正傳,「且論刺史品級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當真不再稍加考慮?」

他這一通分析簡直要把我氣笑了,「呵,那論品級,先生此番進言莫不是要我納妾?」

「正室也好,妾室也罷,人生關頭不過早晚的事,無關令兄在否。」文司宥一針見血道出我避之唯恐不及,卻深知終究避不可避的焦灼。

……也是,我如今竟已這般大了,歲月不饒人的感觸還真是頭一回吶。

我的苦笑轉眼即逝,復又強振作起來,故作輕鬆打趣道,「可論次序,比我年長的師兄與先生們都還未盡這頭等要事,哪還輪得到我呢?」

文司宥聞言,笑得既坦然又無奈,「你啊你啊,拿你兄長當擋箭牌還不夠,連你先生都不放過,作為你的長輩可真是冤到家了。」

「可不是嘛,我也這般覺得!」我承認我就開擺,坦言得毫無負擔,「這也沒辦法,誰叫我是一個都看不上。」本王如今可是苦命的事業型,談情說愛只會影響我抽劍的速度!

「那越陽文家,無權無勢,白手起家。」衝著我這句看不上,文司宥順勢悠悠問,「敢問南塘王,可還看得上?」

我一頓,倏地轉頭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瞧。

 

※※※

 

「遺憾世人眼看文某起高樓,眼看文某樓塌了。」文司宥說得雲淡風輕,事不關己,「商爵之譽過眼雲煙,如今同文行沒,文家一無所有,更不配癡心妄想才是。」

「說什麼呢!」這話我就不樂意聽了,再也坐不住,忿忿地起身逼近妄自菲薄之人,「別忘了,花家如今家財萬貫是誰的手筆?我南塘王能走到今時今日的地位又是托誰的福?仗著先生傾囊相授的種種,我可不允許誰輕賤文司宥半分,自然包括先生你自己。」

「花家主言重了,文某不至於看輕自己,不過直言直語罷了。」文司宥有感我欺近的威壓,卻不因而後仰敗退,處之泰然地任由我雙臂將他囚於椅背與我之間,「門不當戶不對,你可想好了,平白為我憤慨又是居心何在?」

「怎能叫作平白呢?」我深吸一口氣,俯身執拗道,「我在乎啊!」

「在乎嗎……如此無理取鬧的居心。」文司宥淺淺一莞爾,「於我而言,也夠了。」他忽地輕拉了拉我的衣袖。

「什麼?」我還未會意過來文司宥話裡的話,即刻被那拉扯給吸引了注意,「你唔──」我怔怔地睜圓了眼,腦子徹底轉不過來了。

只稍惹我垂首關注,文司宥再略微施力輕拽著我加以挨近,他順勢一仰首……分毫不差地與咫尺的我貼在一塊兒。

唇上的柔軟、渡上的溫熱,都叫我陌生極了。

僅僅彈指間,恍若度日如年──待文司宥離開我的……我才後知後覺,驚詫、愕然、惱羞等等五味雜陳的情緒蜂擁而上!

「你這是……?」我驚得話都說不全,語無倫次又急於宣洩,「你、有你這樣畫押的嗎?!」

「猶記從前說過,於文某而言婚嫁與結盟不謀而合,締結之後利害同體、榮辱與共。」文司宥視若無睹我的氣急敗壞,語氣還算平穩道,「此舉不過聊表聯姻之誠意罷了。」……倘若無視他耳尖薄紅的話。

「就算這樣……」我仍語無倫次,腦子儼然亂成一鍋粥,只顧著如小姑娘家家般震聲指控,「那你也……你、你也太不矜……持了吧!」

文司宥抿唇靜了一息,柔聲傾吐,「以身相許為契,確是文某私心。」

短短一句話便正中我要害,久久無法回神。

以身相許……以身相許……以身相許……真不是我又癡人說夢話??

我一口氣險些上不來,猛地抽自己一巴掌才沒憋出病來,「嘶……」還別說,挺疼的啊!真不是白日夢!!

文司宥詫異我簡直失心瘋的舉動,「你……嗯?」可隨即他更訝然我竟一言不合,便順勢傾身將他擁入懷中,顯然不解我的反覆無常。

「別這樣……這般不懂得珍惜自己。」我彎腰埋首文先生的頸肩,磕磕絆絆地回復他所謂的誠意,「也別把自己弄成……賣、賣身契似的,又置我於何地?」末了我還隱隱咬牙切齒。

這番怪罪是聽著怪委屈的沒錯,故而文司宥聞言自然不吝嗇地予以一聲輕笑,「那我就當你此舉……算是簽章核准了。既承諾,定履約。」

「那是自然。」我悶聲道,「我可是你最好的學生,若食言定天打雷劈!」

「……倒也不必發毒誓。」文司宥無語半晌,莫可奈何,「好了,你也不想被他人詬──」

㕷啦一聲!還輪不到文司宥提醒,我連忙回神直起身,一轉頭便與來的不是時候的林珊四目相交,以及圍觀碎滿地的瓷杯,尷尬得叫我倆無語凝噎。

「怎麼回事?」還是姍姍來遲的木微霜見過大風大浪,較為鎮定,從一頭霧水到省時度勢不過須臾間,便有了決斷,「我……與林珊這就去沏新一杯茶,叨擾了!」

「怎麼,季家這就沒機會了──」迴廊外還隱隱回響被支走的林珊難以置信的呢喃,附帶木微霜暗喜的寬慰聲。

難堪得叫我腳趾摳鞋。

「雖然但是,我跟季老二當真只是情同手足……」

「放心,文某亦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果然誠如文司宥所言,婚姻即除了履約並無退路的紙契。

是如我光天化日之下行出格之事被他人撞破,覆水難收。

我後知後覺捂著顏面,「先生,我會待你好的。」我還記得要予以諾言,才曉得要臉紅。

「無妨,待我如初足矣。」靜坐窗邊的文司宥沐浴晨光,牽起一絲極好看的熙哂,知足道。

那抹笑直直撞進我的心坎,晃得我漣漪蕩漾。

「……先生,我反悔了。」我試圖接納自身卑鄙,欲行圖謀不軌。

「嗯?」文司宥靜待我後話。

「我……」我再度傾身,情難自禁地越發靠近。

文司宥似是心有靈犀,又似是天真無知,仰首正好迎合我的挨近,平易近人的模樣頗有人畜無害的錯覺。

但不管是狐狸的欲情故縱,亦或奸商的以退為進,「我……」此時此刻我已被眼前人迷得蒙蔽了所有,滿腦子欲行之事,後悔僅僅草率簽章──

我想,回以畫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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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柊苑/青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