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節,又稱團圓節。

我福至心靈欲寄家書,總有股直覺,相信不久後亦會收到至親的一封問候。

正煩惱要寫些什麼,思來想去終究落筆輕快,不忍在這佳節徒添傷懷。

家書封口,我起身出房至落院,才發現文司宥曾幾何時已在外頭逗鷹。那傳訊鷹也是溫馴,愣是支在文司宥肩上被安撫得服服貼貼。

「嚯,先生也教教我唄。」我聊表一句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心情,「怎麼牠替我幹活這麼久了,也不見牠與我親近,盡是公事公辦任我揮之即去。」

「其實不難,不外乎上心、知彼這兩要訣。」文司宥順其自然地接話道,靜靜佇立在那兒由著我靠近,待我將信箋繫妥,便溫和地放飛了禽鳥,「你若想學,下回傳授予你也無妨。」

「那就說定了!」我順手握了握文先生的掌心,測了測入夜的外頭於他而言是否過於寒涼,所幸置身秋夜的體溫還算微溫,「走吧,差不多可以吃飯了!」

文司宥也由著我順勢就這般牽著,自然地任我攙扶至飯廳,耳邊遠遠便傳來充滿煙火氣的鬧騰聲。

聞那碗盤盅杓的碰響,便知桌面上已然陸續上菜,不多時便遍布嘉餚美饌,令人垂涎三尺。

今夜中秋團圓飯熱鬧得很,一共花、文兩家人齊聚一堂,能回來的都留有位子,今晚無論族中地位上下,皆一視同仁共享佳餚,令這大堂愣是鋪張了好幾桌筵席,終於添了幾分氣派。

各家親友自會成群結隊湊一桌齊活兒開宴,諸如我們這一桌便是木微霜、林珊、文家兄弟,以及幾位府上或文家的熟識伙計等人。而這圓桌一時半刻是停不下來了,溜溜轉著令席上的山珍海味更是爭奇鬥艷,讓人頗為眼花撩亂。

「家主,這道乾菜燜肉滋味酥爛不膩。」木微霜勤快推銷我可能有興趣的珍饈,「紹興梅菜乾烏黑發亮,五花肉紅亮油潤,二者深度合而為一,鹹甜濃香而不失鮮嫩。」

「家主還在長個子呢。」林珊則恨不得我多喝個三碗,殷切主打這鍋補湯,「這道清湯越雞肉嫩骨鬆,湯鮮營養,最適合滋養身子了。」

「是嗎?那我先盛一碗。」我漫不經心地話一出,手邊立馬快狠準搪塞一碗醇厚鮮甜的雞湯,「謝謝二位姊姊……文先生,喝一碗嗎?」我知道你們很急,但你們先別急!

我暫且抽不開手去顧及那碗左右都要涼的湯,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分神先推給了身側比我更需要補一補的人,「賞個臉唄,不然姊姊們可是會傷心的!」

「……」莫名成了幾道錯愕目光的眾矢之的,文司宥欲言又止,終究承了這燙手山芋般的好意,替我收拾善後。

我樂得繼續剝殼大業,指間盡是五味煎蟹的濃郁油香,讓我饞得不行,暫時是看不上圓桌上的龍井蝦仁、樹騷串珍、乾炸響鈴等等……同樣舉世無雙的炊金饌玉。

畢竟中秋可是絨螯蟹最肥美的時段,可不就成了節日宴席的座上賓嗎?當務之急非得大啖一口才過癮!

「大功告成,文先生慢用!」將蟹殼肉掏盡可是一大工程,我將手拭淨拂了拂莫須有的汗水,這才放寬心準備大快朵頤!

「……」眾目睽睽之下,文司宥只得被動收下此刻堪比皇恩浩蕩的珍饌,低調品味被細膩處置過的肥嫩蟹肉──感動嗎?不敢動。

而我嘛,美食當前心大得很,大智若愚恍若未聞他人吃黃蓮虧,開始全盤接受親友熱切搪塞過來的各色佳餚,終於到頭吃不消了,「哎,別塞了、吃不下了!你們這般餵食法是讓我長胖,不是長高!」

風水輪流轉,輪到文司宥一聲哼笑摻進一桌子的歡騰,飄至我耳畔,好整以暇地看戲之意尤為明顯。

呵,樂就樂唄。我鼓著雙頰囫圇吞棗,含笑暗忖。

四捨五入也算拿自己尋先生歡心,何樂而不為?

 

※※※

 

「先生,今夜月正圓。」

飯後趁一眾人齊聚院子吃月餅、酌桂花酒、賞太陰,我附在文司宥耳邊嘀嘀咕咕。

「嗯?」文司宥猜到我又有何把戲,亦不動聲色偏頭往我這兒挨近一點,等著我的下聯。

我噙著笑與他耳語,「走呀,我們出去溜達!」從前在書院常幹的事沒什麼好瞞的,我這回招供得乾脆。

「你啊……」文司宥不置可否,先是靜聞周遭盡是談笑風生的動靜,竟愣是無人注意坐在邊上的我倆正窸窸窣窣地密謀開小差,便……隨我去了。

我心下一喜也顧不上別的,拉上文先生的手便迫不及待將人偷出後院,「先生,失禮了!」我嘴上說說,仗著文司宥先允我的,便毫無敬意將人直接打橫抱,俐落翻牆而出,翹府得逞!

「你──!」未及事先知會一聲,文司宥嚇得不輕,指尖不覺攥緊我的前襟,呼吸也隨著一剎跌宕起伏而失措幾息。

「驚著先生了?」我連忙將人好生放下,才油生後知後覺的愧意,「學生莽撞,是學生的不是!」

「……無妨。」文司宥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之人,心緒撫平得頗快,還有心情問,「我們,這就出府了?」

「是呀!」我也不知在自豪什麼勁兒,挺直腰桿打包票,「論翹課逃家掀瓦摸魚,我可是專業!先生若信得過我,學生這就帶你去吃香喝辣!」

「……你若是早些時候與我這般開誠布公,為師何該將你所有學分化整為零才是。」文司宥無語半晌,張口就來一句煞風景的。

「……別吧,先生。」我眼珠子一骨碌轉,不懷好意道,「咱倆現在是合謀來著。」

文司宥輕哼一聲,不置可否地淡淡道,「如今膽敢挾持師長了。」

「怎麼會?分明是志同道合,怎可推說是我拐你呢?」我毫無歉意,更甚挑眉道,「要不,先生既這般不情願,我現在就能將先生原封不動送回去。」

「……」文司宥眉梢一搐,竟難得無言以對。

嘿嘿!正當我將要得意忘形時──

「未必素娥無悵恨,玉蟾清冷桂花孤。」文司宥忽地悠悠道,毅然決然地背過身,「今夜花好月圓,花家主委實不該在文某身上浪費光陰。文某這就自請……」

「欸、別呀!」我立刻犯慫連連求饒,「哎呀,我的好先生您行行好吧!我錯了行不?求您陪我了!」

幸而文司宥肯賞臉,復又轉過身時,嘴角重拾昔日黑榜令人胃疼的狐狸樣,「既是我好徒兒所求,為師可不能拂了花學子的顏面,你說是嗎?」

「是是是……」我夾著尾巴汗顏附和,就算不服也得含淚服了,「先生,我們快走吧……在府牆外拌嘴未免過於招搖!」雖然這等治安挑釁,打的也還是我的臉就是了!

某尊大佛滿意了,終於肯網開一面大人不記小人過,挪動他矜持的步伐啟程了!

跟狐狸鬥智鬥勇險些血本無歸的我差點感動涕零!

「愛徒……」文司宥腳步一頓,又示好得十分唐突。

「嘎?」我呆了一下,又怎麼了?!

「入了夜,我……」文司宥躊躇著開口坦承,「月光無溫,無法作為辨別方位的依據。」

……噗。我極力忍著缺德的笑,誓死都不敢笑出聲啊!

雖然但是,我倆今夜又要強又慫包的德性真的好荒謬啊哈哈哈!!

我抖著肩膀趕緊拉上文司宥往反向倉皇逃離,終於離開南塘王府方圓半里。

 

※※※

 

入了夜,街市的鬧騰仍未停消。

無論白日的熱絡,抑或夜裡的喧囂,皆能打動文司宥總聞聲左顧右盼。

那姿意探索的舉止並不毛躁,更甚從容雅興,令我不時便被那每每回首會心一笑的月暈給迷晃了眼。

「嗯?怎麼走走停停?」文司宥經幾次拉不動我,終於從市井回過神,肯上點心留意我的心不在焉。

「嘎?」可我不曾想文先生玩歸玩,怎麼還在意起旁人來?只好隨機應變胡編亂造,「這不,月色太美,我總忍不住與之遙遙相望……」

所以說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這一胡謅,倒反噬著我耳根後知後覺熱得慌!

文司宥微微偏頭,似在依言予我一道無聲勝有聲的注視,又似僅僅無心之舉,忽地抬手指向我後頭方向,「一股蔥香、油香於這沿路的五味雜陳中竟能突破重圍,倒是獨樹一格,聞著似是蔥包檜?」

「先生英明,是呢!」我趕緊迎合他隨之回眸一眼,補充道,「那剛出爐的鐵板鍋氣確實香氣撲鼻,令人饞得很!」

說罷,我便順勢拉著文司宥打回馬槍跟攤商要了一副蔥包檜,還別說……真把自己給說饞了!

「現做的果然好吃!」我不顧燙口急忙趁熱咬下,這南塘小吃果然應景,讓我把這夜市逛得有滋有味了起來!

「聞著確實可口。」一旁的文司宥徐徐附和道。

「嗯?先生也想來一口?」我鼓著側頰趕緊把食物吞了,難掩訝異問。

要知道興致歸興致,可文司宥挑剔慣了,往常對這些街邊吃食也鮮少會真下得了口。

「那我……」我看了眼手裡咬過的蔥包檜,不禁憶起幾日前文先生突然的拘謹,便話鋒一轉,提議道,「要不我回頭幫先生再買一副?」

「文某胃口不及你這般大。」文司宥卻婉拒了此提議,「嚐鮮即止,便足矣。」

你這言下之意不就是……我又躊躇地瞅了眼自個兒手裡的蔥包檜,為了不顯得我護食,只好猶猶豫豫地遞上去,試探道:「若不嫌棄……給先生咬一口就是了。」

文司宥只稍一頓,當真就著我咬過的地方淺嚐即止,慢條斯理地將吃食盡數嚥下,還附帶悠悠調侃,「飯後淺嚐便已飽足,花學子正發育的胃容量驚人,為師嘆為觀止。」

我呆了呆,連忙反應過來哈哈兩聲打馬虎眼,實乃無心於那句打趣,忽覺手裡的蔥包檜頓時成了莫名的燙手山芋,叫我怎麼心安理得地下口啊!

奈何浪費食物天打雷劈,我還是硬著頭皮盡量遁入空門,終將與文司宥共享的小吃給消滅乾淨,如獲大赦。

共食之後……好吧,興許更早之前我胡言亂語使然,我與文司宥踱步之間總彌漫著道不明的氛圍。

又或者,只是我鬼迷心竅多心了?總之為了驅散令我怪不自在的侷促,趁著踏上熙來人往的銀沙湖,我領著文先生前去湊熱鬧,應景地放了水燈!

「你許了什麼?」文司宥眼前該是茫茫黑暗,可耳邊充斥沸騰的喧鬧,使他與這煙火氣融為一體,唇角渡染上一抹暖意。

「河清海晏,正興花家唄。」我隨口道,反正嘴長在我身上,天知道我許了什麼,「霽月先生呢?正興文家?」我奸詐下套,提前內涵先生抄答案。

文司宥眉間微挑,似在笑我幼稚的陰險,「許是呢?也未可知。」他選擇模稜兩可。

我暗忖不意外,這很文奸商,故也沒打算深究。當務之急是先脫開有些水洩不通的人潮,免得絡繹不絕的百姓把我身邊手無寸鐵的柔弱狐狸給擠扁了!

「先生,來都來了,不如遊一趟河再打道回府吧?」難得帶文先生賞遊南塘,我不捨就這般掃興草率,只盼予先生的新鮮勁兒再久一點,一年一度的中秋,自然要盡興而歸!

「你倒有雅興。」文司宥亦不辜負我的貪玩,一莞爾,遂了我的願,「好,文某正有此意。」

我一得首肯樂了,便風風火火至岸邊包下整艘河船!區區小船可不比畫舫,才免得船上逼仄,閒雜人等輕易驚擾了文先生。

我小心攙扶著文司宥踏上甲板,船夫便運槳穩妥地出航了。

藉著月色,船隻劃破平波浪靜的湖潭,暈開陣陣漣漪,使得船身周遭倘佯的水汪波光粼粼。

宛如整個銀沙湖盛滿破碎的月華,一股失真的美觸動我的心頭。

可惜文先生見不著此景,反之則凝神傾聽著什麼。

「先生……?」

「噓,你聽──」

我依言禁聲,順從地閉上眼隨之聆聽……除了船槳划過的水聲,還是水聲。

「月圓之夜,果然潮汐相對充沛些。」文司宥緩聲解釋他悟出的其中奧妙,「直至湖心仍迎面拂掠清風,且腳下微伏,亦不似月缺時波平如鏡。」

「到底是海上貿易慣了的文大金商。」我佩服地點頭,相較於上回在畫舫刻意過頭的阿諛奉承,今次不過是由衷地聊表欽佩罷了,「我這只在池塘打滾的南塘小霸王,實在望塵莫及!」

文司宥聞言果然舒眉莞爾,果然也見不得我上回賣弄客套,「哪裡,論識水性,我倆伯仲之間才是。」

「游歸游,瞭歸瞭嘛!」我聳聳肩,該謙虛之處,我可不敢登鼻子上臉。

我復又抬首仰望朗皓,夜深了,與文先生餘歡未盡。

賞月也好,觀潮汐也罷。遊船同樂的我們互訴今夜各有見聞的人間煙火,伴彼此齊守團圓夜的心緒隨蒲伏連延的漣漪安逸寧和。

夜半無人,憑欄低語,咫尺獨處間,心口已然熨帖。

 

 

 

 

 

待續

 

 

 

 

 


※注釋

宋代詩人晏殊《中秋月》。

 

詩文:

十輪霜影轉庭梧,此夕羈人獨向隅。

未必素娥無悵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譯文:

中秋月圓,月光灑到庭院,院中梧桐樹影婆娑,我一人羈旅異鄉,節日裡看這月亮下的樹影,時間緩緩過去,影子不知不覺的移動著。

遙看天上明月,想那月宮中的嬋娟,現在也未嘗不感遺憾吧,陪伴她的,畢竟這有那清冷蟾蜍和孤寂桂樹。

 

賞析:詩人借寫嫦娥在月宮的孤淒寂寞,實則抒發了自身羈旅在外的孤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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