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再熟悉不過的聞雨閣包廂內,此時隨著陸續上桌的美食,香氣四溢。

嘖嘖,今日一連兩餐了。

雖午餐不比早茶時還來得有胃口,他仍不禁咂了下嘴,小白臉別過太爽!

文司宥面色平靜,似是也不覺形同包養南塘世家子弟吃軟飯之舉有何不對,巡視桌上菜色,每一道無不是經徒兒讚譽,而他悄聲記著輪番上陣的心頭好。

憶起方才領路時攥在手心的冷涼,文司宥遂又追加一碗廣東粥,替愛徒驅驅寒,連同驅驅晦氣。

世子被動看著推過來的粥品,撲鼻的氤氳熱氣緩和了他蹙著溝紋的眉頭,卻始終難掩憂色,「玉老師他……」到底怎麼了?「中午那樣……就這麼放他一個人下去真的好嗎?」

粥糜燙嘴,文司宥也不急著催他下口,便順著學生,先解他眼下疑慮,「他的異樣,我一早便知。」兩人互為辦公室鄰桌,要打照面自是輕而易舉。

雖只稍一眼就能明白,可他不解,他這位不讓人省心的同僚這回又是怎麼沾染上的?

「文老師,你就直說吧。」世子從粥的朦朧熱氣中抬眼看他,顯得有些急切,「你看見了什麼?」

殊不知,文司宥卻給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我看不清。」

世子眼底閃過錯愕,一時語塞。

「愛徒,莫要將為師想的太過萬能。」文司宥淺淺喟嘆,伸手夾了些吃食到學生盤中,示意他別忘了偶爾動筷,一邊思忖如何解釋『看得出』與『看得清』兩者有別。

世子愣看著盤裡的菜若有所思,不過仍順從地將食物夾進嘴裡細嚼慢嚥。

「看清與否,有時攸關被魘者的意志強弱。」文司宥盡量說的淺顯易懂,「不過,興許玉老師一早不知因何而心緒動搖,為師也就趁那一瞬看破須臾。」

世子聞言又來了勁,更甚屏息,全神貫注做洗耳恭聽狀,「是……然後呢?」

文司宥欲言又止,直覺告訴自己這不是一個孩子能插足的,可箭在弦上又不得不發,況且都走到這一步了,已經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

於是他閉了閉眼,囁嚅著唇瓣,終究……「正紅。」

文司宥終究輕聲地全盤托出,難得肅然的聲音似在交託某種見不得光的秘密。

「我在他身上看出了中式婚服的影子,輪廓應是位女子。」

而衣著正紅,代表堂堂『正房』身份勢在必得。

世子看得出文老師的神色稱不上太好,彷彿光天化日之下談論此事都嫌犯忌諱似的。

難為師長被迫講這些……他出於愧疚,反過來夾菜給對方,「好了……不行就別勉強。」

「事情總得解決。」文司宥嘴角重牽弧度,言下之意也有若我打死不說,你又能耐我何的意味。

然而這份打趣也沒緩和冷下的氣氛,師生倆不禁都擱下了碗筷。

「是冥婚嗎?」既得師長默許,世子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可言及於此,臉色也已然好不到哪去。

他在民俗的認知方面確實有所欠缺,可連他都曉得這事的可怖!

「不。」文司宥又意外地否決了學生的猜想,「都這年代了,又有誰會傻到去撿紅包?」

世子沒接話,如果不是的話……他著實一頭霧水,這方面的事早已超出他的腦洞範圍。

「冥婚招來的是『纏身』,那麼跟隨一旁的始作俑者定然逃不過我的眼。」見他困惑之色,文司宥向學生加以說明,「既然無法輕易看清真身,便是『上身』的機率更大,八九不離十。」

「那水鬼事件又是哪一種?」世子又想起玉澤單獨受害的第一起,擔心其中是否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成分。

「兩者都不是。」文司宥一頓,心知徒兒是越理越亂了,可仍耐心解釋,「水下冤魂無法緊隨其身,故才須將人引至水邊,而抓交替便是附上剛死去的肉體,以較好理解的二字概括,即為『取代』。」

「喔……這樣?」世子一知半解地點點頭,「所以說……」既然玉澤再無被牽引至水邊的跡象,表示水鬼一事確實翻篇了吧。

快速又理了遍大概,世子又遲疑地點點頭,只能說算是被說服了。

總覺得這方面的彎彎繞繞就像算學公式一樣,需得先接受這樣的設定,才能利用規則進而去解釋其餘兜兜轉轉的未知。

而已經探測且驗證的未知,就又成為了已知的規則,周而復始。

是否總有一天,不再有未知,便不再有恐懼?

 

※※※

 

察覺到思維散發過了頭,世子甩甩頭趕緊回神。

「總之,既已知是『上身』,暫且並不會有安危。」文司宥繼續冷靜分析予學生聽,「是比冥婚處境好一點,好消息是那女子需要依附於人才能行動,壞消息是……」

一旦接受了諸如這些設定,饒是世子也能悟出些環環相扣,「紅包八成還是與玉老師脫不開干係,跑不掉對吧?」

「不盡然。」文司宥的態度不置可否,思忖道,「更準確的說,是那女子的貼身物至少有一樣,勢必在玉老師身上。」

只是玉澤本人渾然不覺罷了。

釐清與推測告一段落,飯桌間瀰漫著一時沉默。

但至少,世子不用像熱鍋上的螞蟻,或是無頭蒼蠅般急病亂投醫。

文司宥飲了口茶水,遂又倏然開口:「愛徒,伸手。」

「嗯?」剛理清混亂思緒的世子還有些懵,下意識聽話地把手伸出去,「文老師……?」

他瞧著師長順勢將腕上的珠串渡到自己的手腕,一頭霧水,卻也知道依那溫潤質地的木珠觸感,必定是上上品。

畢竟文司宥是誰?堂堂大景首富沒有虧待自己的道理。

「既與這雙眼共存多年,文某必定有百般門道。」文司宥溫聲說服,「你不必與我客氣。」

世子被那雙皎潔慧眸瞧得侷促,反倒拉不下臉拒絕,「你這……不是犯規嗎?」他終究弱下了語氣,卻又不甘示弱地犯嘀咕。

文司宥回以足智多謀的微笑,畢竟徒兒固執,他自是有一套應對之法。

「這佛珠色澤紅潤,花紋自然素麗,便是紅豆木獨有的特質。」他隻手輕握少年只比他纖細一點的手腕,以拇指指尖摩挲過圓潤的木珠,「紅豆木,古時亦稱相思樹。」

經那玉指摩挲而讓木珠細微滑動過肌膚的觸感,使世子有些心猿意馬……聞言,後知後覺地一愣。

「又,紫檀屬木質善調節氣血、鎮心安神。」文司宥唇角那人畜無害的笑意一塵不染,面不改色地接著叮囑道,「且是平衡陰陽的佳品,應能保你平安。」

世子定定地瞧著他出神,壓抑著想挖挖耳朵的衝動,心想這下真不愁用飯了,壓根就忘了餓。

「饒是佳餚耽擱過久,也會失了風味。」文司宥卻向來擅長與自家學生唱反調,又慢條斯理地往對方碗裡堆菜,且哪壺不開提哪壺,「如若有心想藉為師名義拖過午後第一堂課,明知是無用的雕蟲小技……先前的十斤罰題就夠你受了,恐怕還得三思而後行,你說是嗎?」

「……」被十斤算學題支配的恐懼,嚇得世子趕緊風捲殘雲!

吃就吃!文霽月你個老六!

 

※※※

 

繼午間被老狐狸整了一頓,世子被迫頂著渾圓肚皮滿載而歸,午後再無生事,安然度過課間,半日光陰倒過得飛快。

「花……哎,別看了!」放學鐘響,班上一散會,季元啟就急匆匆想逮著人留下,結果一回頭,發現好哥們還發著呆呢,「就算你朝老天爺望穿秋水,明天的體育課估計也別肖想能三三了。」

「啊?為啥?」世子不解回望他,「你看這好不容易能破點光的天色,一時半會兒應是停消了,怎麼不能?」

「我說你啊……午休回來衣衫都帶了不少水印子,卻沒點心眼環顧周遭可說不過去。」季元啟連連無語,話語間近乎明示自己心知肚明某位海王又偷摸出去私了午餐。

世子可顧不上與他打啞謎,「別賣關子了,快說說怎麼回事?」

「喏,你自己瞧過去不就知道了。」季元啟朝窗外努了努嘴,示意他遠眺如果要出校門,就勢必得經過的操場。

而操場緊鄰的籃球場上,此時從他倆在三樓高的眼界放眼望去,都能窺見幾台鑿地機跟挖土機已然在場上蓄勢待發,估計是等著明早便要動工。

「你也知道,我們學校的籃球場每逢大雨都得淹成什麼德性。」季元啟大方地與死黨分享了這則悲報,「我也是中午才聽說的,貌似遭殃的場地還不少,說是要開挖改良排水系統來著。」

果不其然世子一陣哀嚎,「早不動工晚不動工,偏要輪到我們班上籃球課才開工!」哎呀!愁死人了!

「唉,那啥?就我們衰唄,還能怎麼著?」季元啟當然也想和他如期於球場一起大殺四方,可計劃總有趕不上變化的時候,他也實在愛莫能助,「下次吧,反正機會多得是!」

世子也只得點點頭,勉為其難地看開一點,「對了,你剛回頭叫上我打算幹嘛?」

「喔,就想問你,你今天用不著像昨天一樣急著走吧?」話題繞回原點,季元啟也沒忘記這一樁,「走吧,陪小爺覓食去!」

世子瞧好兄弟一副這回可由不得他拒絕的模樣,聳聳肩答應得很是爽快,「今天確實沒聽誰說要給我留飯,晚餐去處季老二有何高見?」

正當他以為季元啟一高興,又要拉上他與垃圾食物為伍時,兩人卻出乎意料地出沒正兒八經的複合式餐館。

「呦,季元啟,你轉性啦?」世子依著好兄弟入座,才狐疑地放馬後炮問。

「呸,你以為我滿腦子只有麥當勞肯德基漢堡王嗎!」季元啟朝失禮的傢伙翻了枚白眼,「吃飯歸吃飯,商討總得找個好說話的地方是人之常情,少瞧不起小爺了!」

商討?世子挑了挑眉,「要聊什麼這麼正經?」

季元啟躊躇須臾,「唔,還是先吃飯再說吧!」說到吃飯他可就來勁,畢竟要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密談!

「花二你想吃什麼別客氣,這頓小爺請!」他就想趁機顯擺回去怎麼了,別以為文某人請頓飯就了不起了!

還別說,請幾頓飯確實沒什麼了不起,畢竟如今由兄弟齊心振興的花家脫離貧困的處境已久,從前家道中落時也不至於窮困潦倒到顧不上豐衣足食的地步。

且世子雖慣於節約用度,可兄長卻又老愛財大氣粗地寵著他,所以他對於身外之物的洗禮尚可稱得上見多識廣,故而確實不為所動。

不過世子也懂得給好兄弟面子,就這麼放任死黨將桌面堆滿山珍海味,而後兩人又齊力把佳餚一掃而空,頂著飽腹再續上飯後茶點,這才接回這頓飯的話題核心。

「我說花二,你不覺得上午……玉澤很奇怪嗎?」

正舉著叉子堵著嘴的世子微微瞠圓了眼,趕緊把嘴裡的糕點給吞了,又啜了口茶飲才嚥下震驚,「你……你也這麼覺得?」他盡量平靜道,語氣的猶疑卻不假。

嚯,如今這節骨眼上,竟然連季元啟都敏銳起來了!

可世子卻說不準是好是壞……撇除某狐狸的陰陽眼瞞不了,他現下也只得裝作一副與好友一樣知道的並不多的樣子,期望如今涉事的人越少越好。

「哎,我也說不好,最近一系列的事都玄乎得很。」季元啟遲疑地撓了撓頭,繼續自說自話,「你說,如果又是跟校園傳說扯上關係……這……怎麼還老衝著玉老師呢?」

一般來說,再邪惡混亂的人事物,不也總喜歡欺善怕惡嗎?要知道,人稱紅榜玉澤,實名綠茶宣望舒,可不是什麼大善人啊!

「啊這……」世子看著面前的大鐵板體質,忽然有種此人不知人間疾苦是怎麼一回事?

他扼腕地閉了閉眼,又心想對著一塊絕緣體解釋阿飄的欺善怕惡論,恐怕嚼爛舌根也熬不出頭,因為對方是妥妥的純麻瓜來著。

「唔,這個嘛……」世子支吾其詞,總之先寄出應對說法,「這事我們一方面得再確認,另一方面宣學長那裡……」

「嗐,我知道,絕對保密!」

「我知道依你們……咳、我是說依他那種兄控,肯定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先衝上去關心一把。」季元啟拍拍胸脯保證道,一副我做事你安心,「這要是打草驚蛇還算輕,一個衝動反傷了小少爺可就得不償失,是吧?」

「啊對對對,就是這個理!」世子欣慰他的審時度勢,連忙附和。

「安啦安啦,這點大局,小爺我還是顧得上!」季元啟摸摸鼻子掩著得意,免得被隨便誇誇又要翹鼻子。

畢竟時機不允,總不好踩著人家的不幸還傻樂著……咳咳,就當積積德,且置身事外焉能置之度外?局外人焉知一日終入局內否?

哎,其實道理更簡單,只要能幫到花老二,管他局中局外、積德造孽,小爺都甘願!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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