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時節

步夜一離開，室內被打破的平靜復又安靜了下來。

師生倆一時都說不上話，世子便只顧著將剩餘的飲料一飲而盡，狀態已恢復得七七八八，不至於被他人瞧出端倪。

他這才想到要偷瞄一眼把他撿回來安慰一把的師長，發現對方似乎也挺習慣諸如這樣寡言少談的氛圍，如此寧靜卻又出奇平和。

說時遲那時快，師生倆同時收到了簡訊，不巧又打斷短暫的安適。

『臨時收隨堂考卷，趕不上準點放學，別等我了。』──世子閱畢竹馬的訊息反而一樂，偏要反其道而行！

「雲心老師，我得回學校一趟！」

「待會兒有一場會議，你隨意。」

一大一小同時發話，反倒惹得彼此一頓。

凌晏如點了下頭，放行得乾脆，「這會議開得臨時，我就不送了。」

「好嘞，謝謝雲心老師！」世子萬分感激地打了招呼，便馬不停蹄地出校，又一溜煙直奔回自己所屬的高中。

二年級某班級教室已人去樓空，只留宣望鈞一人獨自作業。

忽地門扉唰的一聲，冷不防被拉開──

鎏金色的視線警覺地回頭一掃，隨即面露訝然，「你怎麼……」

「我在你心目中就這麼不講義氣嗎？」世子在門邊叉著腰，挑眉怪嗔，「小哥哥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不是……」宣望鈞老實慣了，被弟弟一責怪便臉皮薄得微窘起來，「這不，怕你餓肚子。」

「嗐，飯點也沒這麼快。」世子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仗著無二年級大佬們鎮守，大搖大擺地踏進高年級教室串門子。

「再說──」他隨手拉了把宣望鈞前一位的椅子，反轉過來坐定，順手抽了支筆就要開幹，「小哥哥你也不想想我跟你左右也是同行，還怕我扯後腿不成？」

宣望鈞看了看此時眼底閃著精光的弟弟，忍俊不住牽起淡淡的笑，「……嗯，是我糊塗，有你在應是事半功倍才對。」

那泛著鎏金色眸光的笑容，只稍一眼便令人心馳神往。世子的目光總會不住地多停留幾秒，不厭其煩地心想……小哥哥每每難得一笑總是特別好看。

應該多笑笑的，不笑多可惜啊。

可世子不知道的是，宣望鈞的嘴角總是遇見他，才會每每失守，屢戰屢敗。

如他心房的城牆，僅為一人敞開。

「對了，小哥哥你後來怎麼交代晚餐的Idea？」一邊埋頭加緊批改考卷，世子不忘一心二用開啟話匣子。

宣望鈞心虛一瞬，「你呢？」決定把話題反拋回去。

「齁齁，可以啊，不打自招。」藉宣學長此舉，世子便揚了揚得逞的壞笑，「宣哥哥還是太豆子口豆腐心，老縱著你沒主見。」

宣望鈞又微窘一瞬，卻急於澄清而端起道貌岸然之態，提議道，「這回不一樣，要不……我們同時公布回覆。」

依兩人默契，已料想到結果的世子率先笑瞇了眼，仍點頭答應得爽快，「好呀，三、二、一！」

「依花家兄長精湛手藝，想必無論如何皆是山珍海味，故無異議。」

「我想來想去，哥哥你做什麼都是人間美味，期待大花即興發揮！」

兩人異口同聲，隨即雙雙笑出了聲。

「如此，是學弟你耍無賴了。」宣望鈞不忘出言指控這回與他半斤八兩的竹馬，眼底笑意還未散去，竟顯得些許戲謔。

「嗐，鬧著你玩呢。」世子索性無賴到底，「小哥哥還跟我計較上頭呢！」

宣望鈞放任此時正不知節制的唇角，「怎麼會，是你的話……我向來尤其寬仁。」甚至可謂百無禁忌。

世子低首抬眸，狡黠一哂，「那你可得繼續讓著我啊，不帶反悔的。」

宣望鈞斂下眸，眉眼彎彎，「……讓著呢。」讓著、讓著──便讓你住進我心裡，還發了芽。

當然，世子看不懂他的表情，只覺得小哥哥當下神情讓人……讓人格外失神，可卻道不清緣由。

宣望鈞復又抬眸，目光與定定瞧著他的世子撞個正著，彼此皆一不留神便下意識撇開了眼。

「咳……」難得敵不過尷尬的世子清了清喉嚨，「呃，不知道這會兒家裡兩位先開工的大哥們如何了？肚、肚子有點餓了。」

「再稍微忍忍吧。」移開眼的宣望鈞還算自如地回話，「好奇進度如何的話，不如順道報個平安？」

世子心想晚歸是該報備一聲，順帶也確實好奇晚餐進度。

兩位哥哥現在是否正在大顯身手呢？

※※※

宅中的花大廚是在大顯身手沒錯，卻不如兩位弟弟所想像那般，與得力助手合作無間。

下午倒數兩節空堂而提早下班的玉澤放下幹練的高馬尾，僅僅鬆散地斜束髮尾，獨獨一人半倚在流理台偷閒，倒也心安理得。

「真不愧是你，說好食材全憑你心情採買，我臨場發揮。」花忱失笑一聲，對著一籮筐的生鮮食品直嘆氣，「結果你倒好，帶一堆難纏海味回來孝敬我。」

「瞧著新鮮才買的。」平時也不常處理海產的玉澤連點愧意也無，還反過來挑眉道，「怎麼，這就要投降了？」

真是……別以為我瞧不出你的小聰明。花忱對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損友無奈搖搖頭，卻也不過一笑置之，當即擼起袖子準備著手，「嚯，還買了那麼多顆番茄，要不應景點，來一桌義式料理吧。」

「當季，瞧著甜就忍不住手癢，你高興就好。」玉澤隨和地微聳肩，隨即又想到，「對了，我和望鈞清淡慣了，還是避開稍嫌膩口的北義食物為好。」

「是是是，謹遵饕客寶貴意見。」花忱頭也不抬地與生海產奮鬥，語氣是對親友一貫的縱容。

玉澤眼神閃爍掩飾那點不自在，餘光視線旁觀他清洗、除內臟等前置處理，瞧那刀工俐落，可見沒少在家為寶貝至親擔當煮夫。

「你家麵條也真齊全，竟連貝殼麵、蝶型麵都有。」花忱翻翻找找友人廚房的常備食材，嘖嘖稱奇著挑了包所需的貓耳朵麵。

「唔，既要做一整桌菜，饒是你大肆進貨的牛番茄也不太夠的樣子。」他順勢沿路翻到另一側流理台的調料櫃，「順道也讓我借罐番茄羅勒醬充數好了。」

「隨便──」玉澤藉食材不禁逕自猜測今晚的菜單，稍有不慎，後知後覺才察覺冷不防挨近的人，呼吸一屏，「……你……」突然過近的距離又令他侷促地欲言又止。

「我什麼我？」依兩人相近的個子，花忱做不到居高臨下，更甚隨意一瞥都是春暖花開，無意識地將人禁錮在流理台邊上，「還老神在在地游魂呢，我都沒介意你檔道了，淺山老師又有何高見？」

說得我經常百般刁難你似的，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玉澤不著痕跡地撇開眼，一時之間連平常怎麼嘴欠都險些忘了，「要就快點下好離手，別杵在我這兒礙眼。」

「強人所難啊。」急著被攆走的花忱好不無辜，挑眉澄清道，「你要不要看看你身後櫃裡的紅醬牌子有多花樣百出？」

「……那是自然，我平常自是沒少下廚。」玉澤偽裝平靜的口氣勉強耐下心，努力忽略對方呼吸間的輕淺吐息。

是了，面前這位摯友的廚藝確實與他伯仲之間。花忱算是服了他，無奈點點頭，「那我姑且都拿來試試吧。」

玉澤正為他的退讓暗自鬆一口氣，沒承想耳根不過清靜不一會兒，這位仁兄所謂的『試試』又拿自己來開刀。

「望舒，嚐嚐看。」

「……」

一湯勺拱到玉澤嘴邊，讓他內心眼死得無以復加。

「不會連這點忙都不幫吧？」花忱仗著自己臉皮夠厚，變本加厲地哄道，「我一個人頻繁試味會麻痺味蕾，就開個金口怎麼了？啊──」

神他媽的『啊』。

玉澤忍著抽搐的額筋，說服自己一切皆為乖徒只得忍辱重負，這才滿頭黑線地俯首湊近，抿一口完事……才有鬼。

抿了第一口，還有第二口、第三口……他從腦袋布滿黑線直至頰畔逐漸泛起熱度，被這損友無意識的整蠱耍得險些招架不住。

「就這味吧，不吃了。」他及時喊停，推開人，作勢掉頭就要走人。

花忱被這半途而廢的推辭搞得一懵，「……也罷，我也覺得就這味兒了。」他回頭一瞥，瞧好兄弟頭也不回的那片後頸肌膚透著隱隱粉嫩的熱潮，眼底閃過疑惑而呢喃一句，「很熱嗎……？」

玉澤自是沒聽清，否則還不得更無地自容，他這會兒巴不得離這瘟神越遠越好，現下只想結束同處一室的窘境，看是要滾去客廳捧場百無聊賴的社會新聞，抑或大費周章地再出門去接學生。

「等等！」

侷促的熱潮還未散，被這尊大佛一喊，玉澤下意識站住了腳，險些忍無可忍，「……又怎麼了？」

花忱見友人口嫌體正直依舊為他佇足，還算欣慰地揚了抹弧度，「別這麼無情嘛，看你分明閒得發慌，順道幫忙擀面皮吧。」

「……你哪隻眼看到我閒？該看眼科了。」玉澤回頭一睨，不忘嘴回去。

花忱笑看著他，遊刃有餘地以退為進，「兩隻眼，我視力好得很，不勞費心。倒是快放學的弟弟們還嗷嗷待哺呢。」

玉澤沒好氣地沉默了，倒也……老實地踱步回來。

花忱更是欣慰地拍了拍友人的肩，調笑道，「兄弟搭配，幹活不累，有勞淺山了。」

玉澤懶得回話，悶頭將稍早就已發酵完的麵團甩上麵粉桌，默不作聲地擀擀擀、揉揉揉──

「好像回到從前的家政課還是童軍課，你說是不是？望舒。」手邊也在忙活的花忱還自顧自地憶往昔。

玉澤中途一頓，因粉粒飛揚而不得不暫且擱下麵團，又綁回幹練的高馬尾，緊束髮帶的手勁頗有憤恨意味。

又是帶壞、又是撩撥……我才沒你這樣的兄弟！

※※※

「哥哥、宣哥哥，我們回來了！」

「兄長、忱哥，我們回來晚了。」

放學東摸西摸竟一路忙到了六點，世子和宣望鈞馬不停蹄地趕回來，異口同聲給在家裡好等的兩位哥哥賠不是！

「沒事，你們花大廚慢工出細活呢，不急。」出來迎接的玉澤出言安慰，同時藉機忙裡偷閒。

一進門便聞滿室芬芳，世子猛嗅了好大一口氣，「哇，哥煮什麼啊？好香呀！」

嗯，確實令人食指大動。宣望鈞連連點頭附和。

「吃飯囉，還杵在外面做什麼呢？」花忱從廚房探出頭知會一聲，順勢陸續端菜到飯廳。

都到這個點，是該餓了，於是他們三人聞言隨之魚貫而入，各自依習慣圍坐就位。

依西餐出菜順序，桌上首先呈現水煮墨魚與炸海鮮兩道前菜，這頓飯一開場就是滿滿鮮味，著實讓人精神一振！

兩者皆是威尼斯與那不勒斯常見的街頭小吃，單純佐以荷蘭芹及檸檬汁便能襯托最原始的鮮甜海味──玉澤不動聲色地行桌邊服務，尤其幫兩位高中生多添了些開胃菜，暗自腹誹還得是某弟控，就知道怎麼哄弟弟們開心。

「唔唔唔好吃！」世子心滿意足地嚼嚼嚼，一口接一口吞下去才捨得張嘴誇讚，「哥哥果然做什麼都好吃！」更何況還都是他愛吃的！

花忱露出欣慰與自豪兼具的笑容，「好吃就多吃點吧。」眼見么兒狼吞虎嚥的仗勢，他以防萬一還添了杯水，「我的傻弟吃慢點，眼前食物又不會長腳跑了，可別噎著了。」

「我這不是……」世子接過水杯猛灌幾口，捶了捶還真險些噎到而滯悶的胸膛，這才緩過氣，「咳、想趁熱吃嘛，但凡猶豫一秒都是對我哥的不尊重！」

「真是……」花忱哭笑不得地輕戳了下飯桶腦袋瓜，不太領情地吐槽，「你呀，就愛浮誇。」

可不是嘛，弟弟無論愛吃什麼，以後多做便是，可要是如此草率地噎死了，自家唯一的寶貝么兒可無人替。

「來，望之。」玉澤對花家兄弟適度地偶爾視而不見，又替堂弟多夾了炸物中的花枝與鹹鱈魚，「你也多吃點，可別跟哥哥們客氣。」也別理會那沒營養的放閃場面。

興許從小到大老早就看慣了，宣望鈞對花家人此情此景沒什麼感觸，規規矩矩地悶頭解決盤中前菜，吃飯仍舊相當專心。

不一會兒便接著上了地中海蔬菜湯，湯品之後就是第一道主食──獵人腸開心果醬披薩。

年輕人無不被這手工披薩給吸引注意，喝了碗湯便如同洗滌味蕾，幾個人接著繼續再戰。

尤其世子，大快朵頤的樣子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道主食自然是貓耳朵麵，這在普利亞可是遠近馳名，大多會與豬肉、甘藍菜苗或西蘭花烹調，再配以小番茄、肉丸或小香腸等食材一起燉煮，最後在上面灑上乾酪。

「聽說這在當地不只是紅遍大街小巷的家常菜，在改善小孩的挑食行為這方面也是一大功臣。」

畢竟西方孩子普遍不喜甘藍和西蘭花，可又有誰能抗拒被烹飪成酸甜滋味又討喜的貓耳狀麵條呢？

至少世子是沒惱人的挑食毛病，所以只管理直氣壯地將哥哥們的愛心嘶溜進嘴裡，正是所謂天生的好口福吧！

連宣望鈞都對他引人入勝的滿分吃相看愣了……每每總是對竹馬弟弟的好胃口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哥哥，光看我可填不飽肚子。」世子鼓著一邊腮幫子，還不忘鼓舞道，「多吃點呀，難得我哥大展身手！」雖然兄長平時在家就沒少煮，不過自從離家就學，於他而言機會確實是少了。

玉澤深知堂弟與自己半斤八兩，可沒有大吃大喝的能耐，便貼心地提前端上托斯卡尼麵包沙拉，讓桌上菜餚能多個較清淡的選擇。

香烤酥脆的麵包佐上番茄、洋蔥、羅勒及甜椒丁等清爽蔬食，即為義大利中部田園風格的美食縮影──確實是讓宣望鈞得以換換口味，便於在膩口的時候再適時開開胃。

一頓飯差不多進入了尾聲，最後以玉澤拿手的甜點領域作為完美謝幕。

甜食內容自是應景的手工義式西點，西西里乳酪捲、杏仁蔓越莓義式脆餅，兩者在當地皆是婦孺皆知的國民點心。

玉澤除了適當調整成他們平時吃慣的甜度，手藝了得將其還原得有八成像。

兩位哥哥瞧著此時兩隻像是小動物的弟弟們積極覓食的樣子，無不心滿意足，覺得光是看他們吃飯，如此耗費心力也值了。

可見花主廚的宴請算是皆大歡喜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