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時節

與合泉購物中心就近的下一站景點，就是昨天去中興貢糖採購卻沒有順路停留的瓊林聚落。

將車停在瓊林村辦公室前的空地，他們就是要來身臨其境一下，乍看之下普通辦公處的三凹壽番仔厝裡頭，其實藏著瓊林有名的戰鬥坑道。

聽說辦公室就是坑道的入口，可是真的一點也不像，他們乍看之下就只是個通往住宅地下室的不起眼窄階梯而已，誰知道一下去就直接來到辦公處正下方的指揮所。

指揮所已經失去功用，但還保留了當年全民皆兵的戰時紀錄跟一些舊照片，記載著昔日戰鬥村的生存之道。

之所以稱瓊林為戰鬥村，也是有由來的。

「金門的地形東西寬南北窄，不是很像狗骨頭的形狀嗎？」西瑞仍然對這片跟他的Style很搭的金門土地一副知之甚詳的樣子，「中央最窄的部分從北邊的瓊林到南邊的尚義大概就兩公尺不到，所以當初中共就是計畫從瓊林前方的湖尾、壠口登入把金門切成兩半啦。」

他哼哼兩聲，插著腰繼續神氣道，「誰知道他們太小看金門特產的東北季風，連同遭到海流干擾，結果一路就飄洋到古寧頭那帶，防不勝防被打得落花流水。」

總之要是被攻陷的話，就會淪為被分割侵略的絕境，所以瓊林是很重要的戰略位置，在戰地政務時期就成了『戰鬥村』，不論男女老少都是草木皆兵的狀態。

抬頭瀏覽過牆上的自衛隊相片，褚冥漾想到本島常常有人稱金門是戰鬥民族，真的是名不虛傳，因為時代背景使然，所以當時成為戰爭第一線的金門人都不得不咬緊牙關，臨陣磨槍來捍衛自己的性命。

是說實際下來地下室之後，他才知道原來瓊林戰鬥坑道這個景點有兩條路可以選……兩條入口都是乍看之下通往未知地帶的昏暗洞口，突然讓他興起臨陣脫逃的慾望想留在地面就好。

「所以說那個啥，我可不可上去等你們就好啊？」

「當然是不行。」冰炎直接拽著學弟的衣領就挑了條往北的入口，只差沒一腳把人踹進去練練膽子。

「欸、欸欸學長等一下你不要衝動……」褚冥漾東張西望想找救兵才發現……阿靠、人都跑哪去了？！

「都走光了，就你還在拖拖拉拉。」對膽小學弟習以為常的冰炎嗤了一聲，無情地推著直屬直逼地獄……不對、是不見天日的坑道入口。

「阿姨和伯父挑了往南的那條了。」而西瑞就直直往下衝，早就看不到車尾燈，褚的老姊剛才也就樂得跟著負責開路的西瑞暢行無阻，「嘖，你再摸魚下去其他人都到終點了。」

「我、我在走了，你不要猴急啦！」都已經被迫踩進坑道了，褚冥漾對底下的昏黃照明吞了口口水，只好硬著頭皮踩著陡峭的狹窄石階，一格一格深入地底，「奇怪耶，老爸老媽幹嘛那麼不合群選另一條路走啊？」

「因為往南那條比較短，大概不到五分鐘就可以從怡穀堂出去了。」走在後頭的冰炎悠哉道，「他們說想順便參觀一下金門最早的國民小學長什麼樣子。」

褚冥漾錯愕地蛤了一聲，煞住車猛然回頭，「往南比較短的話，那我們幹嘛非得往北走啊？！」他順便有點心驚驚地問，「那這裡是要走多遠……？」

「將近一公里。」冰炎語氣幸災樂禍地替學弟解答，衝著他挑眉，「因為我高興。」

「你好歹隨便找個正經理由搪塞我一下吧！」惡劣性子連遮都不遮是怎樣！褚冥漾衝著原形畢露的紅眼殺人兔大翻白眼，「整我尋開心就這麼好玩嗎？！」

學長居然還點點頭！幼稚、欠揍！

「你不要只顧著在昏暗的樓梯間跟我說話。」冰炎謹慎地蹙起眉，「小心踩……」

話都還沒講完，忙著跟他大眼瞪小眼的褚冥漾就笨手笨腳地踩空了一格，「哇！！」直接被學長眼明手快跩著手臂給撈了回來，「靠……好、好險。」

冰炎嘖了一聲，幫還有點後怕的學弟給穩住身子，「就叫你好好看路。」

「知道了啦。」褚冥漾沒好氣地嘟囔了聲，想著還不是史前巨獸的惡趣味害的。

他撇開直屬的目光，只好不情不願地盯著又陡又窄的石階，小心地一步一腳印……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頭頂默默被覆上微溫的掌心，安撫般地輕觸，「誰叫你老是讓我忍不住想欺負。」附帶身後毫無悔意又樂在其中的悶笑聲，「生氣了？」

「沒生氣啦。」褚冥漾有氣無力道，「只是想問學長你到底幹嘛這樣，又不是小學生……」話講到一半，他突然想到小學男生老是欺負心儀女生的幼稚舉動，著實愣了一下。

「就說了都怪你自己先惹我。」夜視向來頗佳，冰炎瞧著身前倏然紅了耳根的直屬，嘴角悄然蔓開愉快的輕盈弧度，若無其事地繼續逗著笨蛋玩。

「……到底是誰說不想掃興的啦。」不想掃家庭旅遊的興，還那壺不開提那壺是怎樣！褚冥漾像含滷蛋般含糊地囁嚅了聲，還是沒多說什麼，就是被反擊回來有點不甘而已。

有夠小心眼……學長分明就是在報今天早上的仇，呿。

「話說都有我在了，你也不至於那麼沒膽吧。」冰炎對著還在戰戰兢兢走樓梯的學弟說道，然後向愛搭不理的人又喚了一聲，「褚。」

果不其然，褚冥漾乖乖地停了下來，「……幹嘛？」就像他呼喚學長時，學長也會為他佇足一樣。

剛才為了撈學弟而拽住手臂的手掌鬆了開來，轉而湊近略顯無助的掌心與之交握，冰炎搓了搓身前僅僅相距兩階的學弟腦袋，「你現在提著我、背後也交給我了，還有什麼好怕的？」他將鎮定的溫度撫過黑色髮旋傳遞給直屬，「現在就靠你了，帶我們出去吧。」

哄小孩般的安慰早就讓褚冥漾增進不少勇氣，「知道了啦，學長。」他用力地回握相互交融的掌溫，驅散曾經被關過儲物間的幽閉感，繼續大膽地邁開腳步！

被關過的後遺症其實稱不上幽閉恐懼那麼誇張，話說放輕鬆走的話，這條戰鬥坑道……還真沒那麼可怕耶？是因為有學長在的關係嗎？聽說金城民防坑道更黑來著，而且有一段路根本要完全摸黑走……幸虧沒有去探那個點。

他們倆走了有十分鐘吧？坑道的寬度只能容納一人通行，拱形的天花板矮到感覺學長都快撞到頭了，窄長的地面略潮濕，兩旁小溝渠有潺潺水流，空氣不至於滯悶，一路上有很多岔路都呈現封鎖狀態，所以也不會迷路。

據導覽是說全長有1355公尺這麼長，錯綜複雜的坑道密布於整個瓊林村的一堆岔路，延伸出十二個緊急出入口，主要連接村里的重要建築機構，包括通往指揮所、水井、機槍堡射口和多處民宅互通往來。

保留完善的地下坑道是戰爭時的重要防禦設施，可見當初身為戰鬥村的瓊林是如何撐過無數個生死交關的坎坷難關。

目前開放的瓊林坑道其實就是一條通到底，不過並非筆直的通道是刻意挖掘出許多左拐右彎的死角，以防共軍如果闖進來的話，不至於讓坑道裡的居民全軍覆沒，好歹還能有反應周旋的空檔去回擊。

總之，帶頭的褚冥漾拉著直屬順利直達盡頭了，通過單向旋轉門鑽出來重見光明後，出口處就有一尊非常威風凜凜的瓊林風獅爺，佇立在那迎面和他們打招呼。

身穿紅色披風，手執令旗的威猛英姿經常被選為金門代言人，也就是金門明信片上常看到的那尊，甚至還跟歌手江蕙一起代言過金門高粱酒咧，果真是風獅爺界的紅人！

※※※

「那我們要怎麼回去啊？」都走到終點了還是沒看到家人，褚冥漾回頭看了眼只出不進的出口鐵門，又轉過頭瞧了瞧高達193公分的北風獅爺，不禁嘖嘖稱奇。

「這尊鎮風的風獅爺真不愧是公的耶。」體格比學長還高，身下還有代表威武雄風的大葫蘆，這在風獅爺界絕對是模特兒典範，化成人的話，身材說不定還比學長……「噢！好痛！」褚冥漾捂著莫名被搧一巴的腦袋。

「看也知道你又在腦殘。」冰炎不悅地嘖了一聲，又不好跟當地的土地神計較，鬱悶的紅眼不滿地瞪著有移情別戀嫌疑的笨狗，「走了，回去。」

「學長你知道路喔？」褚冥漾莫名奇妙又摸了摸難得吃痛的後腦勺，左右看了看也沒瞧見明顯的路標，正想放棄直接問附近居民，還是拿出手機導航也行……結果剛要伸向背包的手直接被拽著走，「欸欸！學長？」

「走就對了。」冰炎也沒什麼打算，就憑來的方向掉頭瞎走一通，「反正這裡不大，隨便走都能找得到。」

「學長你在開玩笑嗎？」被拉著埋頭瞎晃的褚冥漾抽了抽嘴角，「瓊林是金門最大的聚落耶。」

「我大概曉得回去的方向……你就這麼急著想回去會合？」冰炎又鬱悶地回頭橫了眼不會自己開竅的傢伙，暗示般扯了扯兩人交握的手，「還是你比較想回去跟那尊英姿煥發的北風獅爺作伴？」

褚冥漾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才想到要張開嘴巴回答直屬賭氣般的質問：「沒有啊……我們慢慢找路回去就好。」巴巴的語氣好不無辜。

冰炎這才算滿意地轉回去，領著學弟繼續沿著記憶中的大致方位穿梭在巷弄之中。

「噗……」被拉著走的褚冥漾這才後知後覺地在直屬身後悶笑，因為實在憋不住了，「咳咳……學長你該不會是在吃風獅爺的……」

冰炎聞言氣不打一處來，猛然轉身把人拉近就要一巴，「你……」

結果看到近在眼前的直屬眼眶泛著死命憋笑的水氣，縮著肩露出又要挨揍的後怕模樣，讓他舉在半空的手遲遲動不了手，「……你老實跟我說，是不是以後遇到比我高，還是其他條件比我好的傢伙，你這白痴就要隨隨便便跟別人跑了？」

突如其來的控訴讓褚冥漾瞠目結舌，臉上寫著「我是這麼膚淺的人嗎！」的錯愕表情，反過來向直屬控訴，「拜託！我因為學長的關係，審美觀念都已經歪到看其他帥哥美女都只覺得是路人臉耶！還有學長你光長這麼高我就要氣死了，怎麼可能跟更高的混蛋跑啊！跑去把混蛋過高的部分種土裡嗎？！」

他一臉哀怨，沒想到在學長眼裡，他居然是這麼無恥的人嗎？！

「什麼條件好不好的我都不要啦！就算葫蘆比學長大的誰誰誰我也不要啦！只要不是學長我都不要啦！這樣你高興了沒！」不吐不快而一口氣劈哩啪啦，讓他有點喘，完全沒發現不經大腦的反駁到底都說了些什麼鳥話。

「……」這下換成無聊挑起事端的冰炎整個愣住，錯愕地從牙縫擠出話，「你……怎麼知道我的葫蘆有多大？」

褚冥漾瞬間定格，臉上升起險些超載的熱度搖頭如波浪鼓，「學、學學學長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當然是什麼都不知道啊啊啊啊！！」為什麼你注意到的重點是這個啊？？！！他下意識驚恐地甩開直屬的手，跳開一大步！！

「……算了，我們還是快點回去會合吧。」冰炎撫了撫額，也沒去計較被甩開的手，逕自邁開步伐加快腳步。

他直覺要是再歪幾次樓，就真的是幾條神經都不夠折磨。

褚冥漾確認悶頭走在前頭的學長真的沒有要等他的意思，莫名鬆一口氣，可是直屬難得有點像落荒而逃的態度，又讓他覺得有點新鮮……啊了一聲，才想到要趕緊追上走遠的步伐。

他抬眼瞧著身前幾步遠的距離，某人被陽光照得銀光透亮的髮絲，襯著格外顯眼的微紅耳根……克制不住覺得可愛。

後來冷靜下來的冰炎又放慢了腳步等人追上，兩人並肩踱步在金門聚落常有的紅磚地，在安靜的巷弄裡，途經過許多燕尾馬背的傳統閩南式住宅。

這次他們都沒多話，享受著瓊林的鄰里間樸實典雅的祥和韻味與安逸。

走在被暖陽曬成橘紅色的紅磚街坊，褚冥漾不禁覺得有股既視感而漸漸緩下了腳步──

發覺學弟慢下步伐，冰炎回過頭等他，「褚？」

褚冥漾喔了一聲回過神，「沒事啦，就是覺得這種都是紅磚的地方一直讓我覺得很眼熟。」不過金門到處都有這種地方就是了，「可能也是以前來過金門的模糊印象吧？」

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地搔了搔頭，然後啊了一聲突然想到，「對了，我以前就是在到處都是這種紅磚跟紅房子的地方遇到那個小孩！」

是說如果老姊聽到一定又要說他見色忘友，只記得跟那個女……呃、男生的回憶什麼的，可是小時候的記憶本來就不可控嘛。

「嗯哼。」冰炎幾不可聞地蹙了下眉，表情微妙了起來，「那個什麼小孩，你還記得那麼清楚？」

「記得啊。」只有這點，褚冥漾倒是很肯定地點點頭，「因為他兇巴巴的。」

「……」冰炎突然無言地瞪了他一眼。

「可是他也好勇敢。」褚冥漾回憶道，「因為最近遇到湯瑪斯又讓我想了起來，多少就有點好奇，那個應該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後來過得好不好。」

因為以前認識的人突然有緣再見面，不禁讓他異想天開，會不會那個小孩也在蠻近的地方？不過又想著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多的巧合嘛哈哈！

「你想見他？那就自己去找吧。」冰炎哼了一聲，語氣不以為意道，紅眼斜睨了他一下，「到時你再自己問問看不就知道了嗎。」

「也只能這樣啦。」褚冥漾再度拾起腳步跟上學長，「話說那個小孩會在哪呢？」不知道問問湯瑪斯會不會有解答？

「誰知道。」冰炎隨口回應，「……不是這裡，笨蛋。」幾不可聞的聲音又補了一句。

「咦？學長你剛剛說什麼？」褚冥漾沒聽清楚，不確定問。

「嘖，叫你走快點。」然後冰炎繼續拽著他，穿梭過此刻彷彿時光隧道的赭紅街坊。

比你想像中的近，笨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