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時節

第二天的清晨，當褚冥漾被高歌的鳥鳴給活活吵醒時，天還未透亮。

這裡也太融入大自然了吧……他渾渾噩噩地想。

不太情願地睜開倦意的眼，也沒辦法跟外面的鳥類講道理，褚冥漾只好側翻過身想埋頭進被窩表示抗議──才發現枕邊已坐起身的直屬不曉得起床多久了。

他連帶往注意到的某道小小光源瞇眼一瞧──學長興致真好，一大早就在看書，而且原來是夾在書頁上的書籤在發光……現在的夜讀燈真先進。

「醒了？」指尖輕巧地翻過書頁，冰炎自然有留意到旁邊的動靜，低頭看了眼明顯還在犯睏的傢伙，「難得起早了。」距離昨晚預設的時間早了十分鐘。

「被外面的鳥叫聲吵醒了。」褚冥漾有點不甘地咕噥了聲，不忘放輕音量，「學長才早咧，你幾點起床啊？」他好奇問，側躺的視線剛好落在懶懶披散的銀髮，直落腰際的長度是他觸手可及的距離。

「跟你一樣被鳥鳴叫醒，大概五點吧。」冰炎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漫不經心地又靜靜翻了一頁。

「也太早了吧？」褚冥漾錯愕地想著那他算是很會睡了吧，被鳥叫到現在才嫌吵，不過……他瞄了眼淡定翻書的人，臉上倒是沒有一絲不耐或煩躁之類的，到現在也差不多該相信直屬沒有起床氣這種東西了。

話說回來……他鑽著棉被默默往坐臥在枕邊的人靠過去，「學長好香……」真的整個人都是那種很清爽的香，不用特地嗅都是撲鼻而來的民宿同款沐浴乳香氣。

翻頁的手頓了頓，「……早起索性就沖了個澡。」冰炎偏頭看了眼明明是睡醒的狀態卻自主蹭過來的腦袋，新鮮的行為模式讓他有點反應不過來，「褚？」

得到悶不吭聲的回應，他略遲疑地伸出手，試探地以微彎的指節拂過軟塌的黑髮……沒有得到排斥或羞赧過頭的反應。

一如往常的縮頭烏龜模式倒是讓紅色眼底閃過無可厚非的笑意，這才放任掌心覆上睡亂的短髮一下一下的順毛，偶爾無意間輕撓過的耳殼散發著不如肢體上從容的微燙……哧，愛逞能又愛撒嬌。

微微瞇起黑眼享受輕輕梳過頭毛的規律撫摸，某隻烏龜好奇地問：「學長，你在看哪一本？」

直屬帶來金門的書，也就是除夕開始隨手放在他床頭櫃上偶爾有空會看的那三本。

過年期間，褚冥漾手癢摸來探究過，分別是英國青少年文學作家──布莉琪．柯林斯的第一部成人小說《裝幀師》；橫山秀夫睽違六年的新作《北光》，而且還是星幻紙扉上親筆簽名的限量版；茱迪思‧夏朗斯基於2018年獲得威廉拉貝文學獎，以及2019年獲選『最美麗的德文書』的《逝物之書》──三本風格千差萬別的世界文學，中譯書籍都是去年2020年底熱騰騰的最新出版。

「我現在看的這本是《北光》，難得的建築推理。」話是這麼說，不過冰炎已經放棄翻頁了，被學弟一攪和其實沒怎麼讀進去，「打從一開始就圍繞著『房子』的謎團還蠻有溫度的，想說很適合晨間看……你也差不多該起床了吧。」都睡醒這麼久了還賴。

說時遲那時快，床頭櫃上的鬧鈴音樂準時六點鐘響起。

誰知道賴皮狗居然任性地搖了搖頭，頭毛蹭過側腰帶起一陣微微搔癢感，讓冰炎忍不住往裝死的腦袋輕輕搧了一巴，「嘖，會癢……你這隻懶蟲。」

朝黑色頭頂瞪了一眼，他只好認命越過其實才有些微起床氣的耍賴傢伙，伸長手去關掉手機盡忠職守發出的噪音。

收回手之際，卻察覺被暫時禁錮在他與床之間的人有了動靜，冰炎低頭一瞥，忍不住屏息──

微傾身體而不免掃到人的銀色髮尾被壓在身下的人撩起一縷湊近鼻尖輕輕嗅了嗅，「──連頭髮都好香。」由下而上巴望的注視眼神比平時看上去還要勾人，褚冥漾對學長輕吐著囈語般的呢喃。

從冰炎的角度看來形同於掬起他此刻突然敏感起來的髮絲貼近唇角親吻……彷彿能想像笨蛋低語時，唇瓣輕輕摩娑過銀絲的模樣，渾身上下莫名躁動。

紅眼還算警覺地睇了眼只隔一個床頭櫃，但幸好對鬧鐘無動於衷繼續大暴睡的西瑞，「……知道嗎？你有時候真的膽子大到讓我頭疼。」他神色微妙地睨著身下根本勾人越界的笨小狗，真的是……活該欠種。

褚冥漾聞言不知所措地愣怔，才知道要難為情地撇開臉，躲開險些藏不住燒灼的俯視目光，「這樣不好嗎？」泛紅的臉龐還無意間蹭到撐在耳邊的緊繃手臂，無疑更是添油熾薪，「膽子大一點……我才敢把想講的話都告訴學……噢！」臉上被輕輕砸下了一本書，硬生生打斷後話，「你、你幹嘛啦？！」

「還問我幹嘛……」好歹還會看看場合，冰炎藉機直起身子迅速退了開來，還不至於那麼不識時務地被小狗牽著鼻子走，「你也不想壞了家庭旅遊的興致吧？」稱不上譴責的紅眼對挑錯時機豁出去的學弟挑了下眉，眼底的理智確確實實地蓋過某種衝動，因為不想搞砸。

褚冥漾一時不曉得對學長的退開是鬆一口氣還是失落佔居多，可是又聽懂了直屬的言下之意，無奈一笑，「學長……你真的是替我著想太多了啦。」經直屬一提醒的顧慮雖然跟著有點後怕，但心裡又被某種溫度給填滿。

「誰說全是替你？」冰炎舉起拳頭敲了下終於肯爬起床的呆瓜，「我只是想更珍惜我們而已。」而後又搓揉幾下無精打采似的軟塌黑髮，他果斷跳下床去踹醒隔壁床睡到無知無覺的人，免得再滋生什麼插曲，多幾條神經都不夠折騰。

褚冥漾愣愣地摸了摸被亂搓的鳥窩頭，直至捕捉到背對著他在踹雞的某人被銀髮半掩的耳根也是藏不住的紅，才後知後覺難堪又羞澀地噗哧一笑，發窘地捲起棉被在床上發瘋似的亂滾一圈才拾起精神起床！

「啊、對了，學長早安！」

「早什麼早！快點滾去盥洗！」某人還莫名見笑轉生氣。

至於這到底是被縱火的惱羞成怒，還是自己打斷好事的有苦難言就不得而知了。

傻傻睡到爽的西瑞也永遠不會知道今早房裡差點起火苗的鳥事。

※※※

踏出客房時大概六點半不到，天色才剛要亮，泛著黎明前的藍色調。

褚冥漾後來就趁著直屬一邊綁頭髮，一邊用腳去殘害打死都叫不醒的賴床懶惰雞時，馬上衝去浴室洗臉降溫了。

意外的是，他們倆這回沒有尷尬太久……而是某種心照不宣的感覺，再加上五色雞一起床，整個氣氛又恢復如常的鬧騰。

是說本來就沒什麼好僵持的啦，因為已經過了上學期那種搞不清楚狀況又意識過剩的烏龍時期，而且跟火星王相處夠久了，當然有練得比較大顆的心臟還不至於不堪負荷……

啪的一聲，黑色腦袋不意外又被不輕不重地巴了一下。

「你不改掉吃飯邊腦殘的習慣會死嗎？」紅眼睨了下一大早就欠教訓的學弟隨口抱怨，然後問：「要鹹粥還是麵線？」

褚冥漾下意識摸了摸明明知道不會痛的後腦勺，對順其自然恢復以往的互動還覺得有點開心，「嘿嘿，我要麵線糊。」

冰炎大概也知道他在樂什麼，嗤了一聲，剛才教訓人的那隻手就順勢推了一碗綜合麵線過去。

「漾～你幹嘛笑得這麼北七啊？毛到我了耶。」首先拿了珍珠包就往嘴裡塞的西瑞一臉狐疑，灌了幾口豆漿吞下肚之後，鹹粥跟麵線各攻佔一碗。

你說誰北七啊！褚冥漾沒好氣地說，「要你管！」他趕緊板起臉管控一下表情，一副很認真在吃麵線的樣子。

對白痴根本欲蓋彌彰的裝模作樣表示無言，冰炎乾脆當作沒看到，又順手倒了一杯溫熱的現磨豆漿擱在蠢呆隨手可得的位置，反正直屬肯定不喝民宿老闆特地招待的現泡單品咖啡。

即將黎明的天色漸漸轉成淺藍色，至天井灑下來的黯淡晨光還不至於照清室外的景物輪廓，所幸中庭的吊燈仍亮著，還未失色的溫暖鵝黃讓整個用餐環境呈現慢調氣氛，緩和了早起的倦怠，相當舒適。

「早餐很豐盛嘛。」從左側走廊過來的褚冥玥隨手拉了張椅子坐，跟陸續從房裡出來的家長都不意外他們三個已經坐在外面開始用餐了，因為男生早上盥洗跟準備本來就比較快。

「這些……也豐盛過頭了吧？」連褚項都對這一整桌的份量嚇了一跳。

「還好有西瑞在，不然我們應該吃不了那麼多呢。」一項秉持不浪費食物為美德的白陵慈鬆了一口氣，然後注意到桌上充滿童趣的小點心，哎呀了一聲，「這是炸雙胞胎啊？好久沒吃這個了。」

「在我們金門這邊都叫作麻花炸、哥倆好或是馬蹄酥喔。」正在吧檯忙碌的薛老闆還會隨口跟他們聊天，「你們還有哪位要來一杯我的拿手絕活？咖啡豆都是我一早現磨的喔！」

褚冥玥和白陵慈一早起來比較想要喝豆漿緩和一下睏倦，褚項則是捧場地跟他要了一杯，「待會兒就要爬山，正好提提神！」他對早晨的健康行程鬥志滿滿，全家為此還提早了整整一小時起床，連帶勞煩民宿老闆得跟著提前準備早點。

不過薛老闆表示沒關係，因為早餐供應時間本來就是因應客人需求客製化，反倒是佩服他們自由行還能那麼有毅力早起。

對了，其實包括用餐環境也從不局限於廳堂的公共餐桌。

像他們幾乎全家都住在同一個小區域，索性就會想善加利用一踏出客房便能抵達的露天中庭，算是這三天的私房空間，活動起來自在又放心，讓人很放鬆地享受民宿老版打造的微工業調風情。

足以容下他們六個人的鐵件格柵長桌上現在佈滿了各種知名的在地早餐，都是民宿老闆他們一早就去排隊的名店，剛出爐就打包回來的，全部都還熱騰騰。

褚冥玥也是看中了民宿這點，想吃好一點又能省下他們要特地去大排長龍的時間，真的是方便到了極點。

說到炙手可熱的名店要排隊很麻煩，但又非排不可，要不然某幾樣美食甚至一早賣完就沒了，比如西瑞一就坐就往嘴裡塞的珍珠包，就是其中很可能晚一點去就會被一掃而空的例子之一。

那珍珠包是京采饅頭包子店現蒸的，還發明了蠻多特殊口味跟造型，手藝也是別人想偷學也模仿不來，在金門也是僅此一間店，所以連當地人也排隊排很勤，包準每天客滿。

褚冥漾也覺得珍珠包很好吃，剛咬下去的口感像饅頭，裡面又像年糕那樣吃起來有點Ｑ彈，很新鮮的口感吃久了也不會口乾舌燥。

他手邊這碗麵線跟鹹粥聽薛老闆說都是打包自標記小吃店。

金門的麵線跟本島很不一樣，都是白的，而且沒有用鹽加強防腐，所以純風乾的麵體很有彈性，本身也並不重鹹，還蠻養身的，「這個蛋餅好吃！」不過他最中意的還是同家店出產的手工蛋餅。

「原來金門連蛋餅都跟本島不一樣啊。」剛才吃過蛋餅的褚項也是嘖嘖稱奇，不過這種手工蛋餅皮好像沒有通路可以購買，可惜了。

「我是不知道金門其他地方的蛋餅怎麼樣，反正至少這間是好吃的。」褚冥玥聳聳肩也是大方地給予肯定，然後就閉嘴吃光，好吃的東西從來就不用囉嗦太多。

「學長你快點吃吃看啦，這個真的很好吃耶！」好東西就要跟人分享，所以褚冥漾急匆匆地催促還在慢條斯理吃鹹粥的直屬；雖然每人一份不怕被黑洞雞掃光，但是不管啦！好吃的東西還是趁熱吃一口最好吃！

「催什麼催，在吃了。」擋不住急躁小狗巴巴的眼神攻勢，冰炎拿他沒轍，只好應觀眾要求先夾塊淺嚐──略厚實的手工蛋餅皮很酥脆，一咬下去就能吃出藏在餅皮裡頭的原味蛋香，的確很好吃。

基於好東西就要跟人分享，「你喜歡的話……」

「不行！學長的份要自己吃完。」褚冥漾義正嚴詞地打斷了直屬又打算要割讓給他的話，因為仔細觀察學長的細微表情就知道了，學長明明也喜歡吃！

冰炎揚了揚眉，對學弟越來越會察言觀色表示意外，又對直屬一副就是要立志當蛔蟲的理所當然態度感到好笑，「好吧，你說了算。」

看穿他心思而打斷話的小強勢也戳中某種萌點，這隻呆蠢小狗偶爾強硬起來的幹勁就是有辦法叫他服軟。

「你好像很習慣把他們當耳邊風了。」涼涼地瞥了眼兩個臭小子關係好到見鬼的互動，天生銳利的眸子看了眼後來跟民宿老闆聊開就沒注意到幾個小孩這邊的家長，褚冥玥之前就想問了，「他們該不會平常在外面就這樣吧？」

「都這樣啊。」同樣夾在直屬倆跟夫妻檔中間的西瑞聳聳肩，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把一碗鹹粥嗑完，再夾個炸雙胞胎塞嘴裡，接著進攻麵線，「他們常常默不吭聲就互相知道對方想幹嘛，我們圈子裡的人都習慣了啦。」

從剛開學的時候冰炎學長會突然動手揍人，到後來跟小弟越來越常往來的行為舉止老實說也沒啥問題，只不過就是很跳Tone，大部分的時候都很難跟他們突然的行為還是話題對上頻率，也就是這種外星頻率讓大家都很習慣了啦。

「是喔，那你眼睛不會痛嗎？」褚冥玥挑眉問。她是因為平時被親戚荼毒慣了，姑且有點抗性還不至於隨隨便便被閃瞎。

「不會啊，老子有正港的鋁合金狗眼耶！」西瑞對自己火眼金星的防光害指數很自豪，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話說再閃也不會閃贏我這顆頭啦！」

褚冥玥無言地喔了一聲，突然覺得身為頭腦簡單的樂天派也是種幸福。

「你也知道你的頭很閃喔？」只顧著吃的褚冥漾還知道要回過神吐槽不良，狐疑地看了看難得閒聊起來的兩人，「話說老姊你們幹嘛突然聊這個啊？」不會是想不開也想把彩虹染在頭上吧？

冰炎當然是沒錯過明目張膽議論他們的話題，無言地繼續吃學弟很推薦的蛋餅想當作沒聽到。

褚冥玥直接掄起拳頭往老弟的腦袋瓜施暴，「吃你的早餐啦！」她也懶得管挨揍的人在那邊哀哀叫，涼涼地繼續早餐進度。

「欸、對！對！就是像這樣！」西瑞對現場的示範教學點頭如搗蒜，「他們平常就是像這樣啦，褚阿姊你學得有夠像！」

夾蛋餅的手頓了頓，冰炎忍著額際又要浮起來的青筋，差點也沒忍住掄起拳頭往隔壁白目的花襯衫學弟卯下去。

「那是因為蠢臉擺明在腦殘。」褚冥玥冷哼一聲，鄙夷地瞥了眼委屈巴巴的死小孩，「看什麼看？說的就是你。」她還附帶勾起冷笑，「裝可憐對我沒用，要撒嬌去找你家那位。」

十足十的奚落讓褚冥漾僵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收斂賣乖的表情，然後裝模作樣地認真吃東西，「學、學長你吃過炸雙胞胎嗎？很好吃喔哈哈……」

冰炎實在拿他欲蓋彌彰的蠢樣沒辦法，暗自嘆了口氣，「有看過，好吃就多吃一點。」他順應話題夾起一塊形狀跟台灣本島不一樣，而且個頭也比較大的麻花炸放到活該腦殘被欺負的傻瓜盤裡。

「我吃飽了啦……」解決一碗麵線跟一份蛋餅，這已經是第二個雙胞胎了。不過說吃飽的褚冥漾還是把直屬給他的東西給塞進充實的胃裡，偷偷打一個飽嗝，「這個豆漿真的好好喝。」飽歸飽，他飯後又續了一杯。

聽民宿老闆說是在菜市場的一間無名豆漿專賣店買的，沒有招牌，可是當地人都知道的名店，「這家的豆漿不只每天現磨喔，還是柴燒的，所以特別好喝，而且一大包才十元，是我們當地人每天都會去大排長龍的早點之一。」他補充說裡面也有賣包子、饅頭什麼的也不錯吃。

非常經濟實惠的銅板價也因為一堆老主顧們成天捧場，才得以經營到現在還屹立不搖。

這間民宿早餐的豆漿好像是每天一定會附的，因為豆漿店很近，便宜又大碗。

便宜歸便宜，卻是純天然的養身飲品，而且民宿老闆會因應季節冷熱飲交替，總是貼心地倒進自家大容量的乾淨杯壺裡，隨便客人想喝多少就倒多少。

紅眼瞧著明明吃很飽卻還是連喝了兩杯豆漿的學弟，杯裡不至於冒出熱騰騰的白色蒸氣，應該是恰到好處的暖和溫度。

因為早上的健行跟後續的一整天行程想提神一下，所以冰炎放棄了今早的豆漿。

不過被褚小豬喝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給吸引，他明天也想喝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