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時節

禮拜六說好的補眠，褚冥漾還真的任性睡到近中午。

連連熬夜趕報告跟備考，不好好睡一覺實在對不起自己，「哈……」他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大哈欠，轉頭瞥見對面永遠比他還要會睡的室友。

想起這禮拜萊恩被摧殘到一副風中殘燭的樣子，他該慶幸對方沒有真的歸西，勉強魂歸來的偏執狂靠著攝取大量飯糰才撐過大考，然後考完試趕緊把自己摔在床上大睡特睡才抵銷掉這幾天的身心俱疲。

套用萊恩的話就是打工都沒這麼累人。

哎哎，只能說人嘛各有所長，千冬歲操歸操、嫌歸嫌，還是有體諒他，所以才在大考完直接放任這傢伙直接回宿舍關機休眠。

至於原本要趕的報告進度就延到今天，褚冥漾眼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花了點工夫把人給挖起來，「萊恩，再不起床千冬歲就要把中午準備的飯糰餵給校狗了！」

「不行！餵狗會消化不良！」萊恩在奇怪的側重點激動吼叫，本能性跳了起來，「與其虐待那隻阿伯還不如餵我……」他語帶哀愁，有種彷彿做了場惡夢還餘悸猶存，後繼無力地垮下了肩。

很好，起床了。褚冥漾拍了拍他的肩，「起床了趕快去盥洗吧，千冬歲才正要去買而已，這個時間阿姨應該剛煮好新一鍋的飯，熱騰騰的咧。」

萊恩聽到他一整天的精神泉源瞬間來勁，「謝謝你漾漾，每天都要麻煩你叫我起床。」他誠心地道了謝，立刻風風火火地直奔浴室洗漱。

「沒什麼啦。」褚冥漾乾笑著隨口應了聲，雖然依千冬歲的建議習慣用威脅提高效率，不過這也要多虧萊恩個性真的很好才從來沒因此發過飆，不然一般人被每日一嚇哪吃得消，哪天爆氣拳頭飛過來都不為過咧。

趁著等人的空檔，他順便翻出手機跟安因說了下大概會過去系辦的時間。

這週大考後，想當然耳所有老師都要趕著讓各科成績出爐並登記，所以今天除了要趕報告以外，幫忙批改別班考卷也是TA的日常工作之一。

想想安因光是他們班就有『生物化學』跟『醫學倫理』兩科，撇除『醫學倫理』是以下禮拜的報告打分，加上教授其他班的林林總總科目加起來也有好幾份試卷要改。

而且今天也是老師們多半會選擇的補考日子，禮拜六還在考試週內，考量那些重補修的學長姊平日裡要上班，也就剩今天有空了，禮拜天僅剩的假日起碼得休息，所以不列入空檔算是常有的原則。

就算是老師也沒有義務要二十四小時提供服務。

「我好了。」從浴室裡走出來的萊恩隨手提起掛在椅背上的背包，「要走了嗎？」

「嗯嗯，直接去教室跟他們會合吧。」褚冥漾這樣說，出門不忘檢查門鎖，然後兩人一起出了宿舍。

中午的陽光正盛，台灣就連秋天的正午都可以熱到彷彿回到盛夏，畢竟才十月底。

說到補考，安因真的是很寬待他，不然照理講應該會像阿利學長那樣一大早就被黑色仙人掌委託去幫忙各種監考。

喔對、之前就聽阿利學長說過，九瀾答應社團顧問的前提是作為交換要對方負責TA事宜，原因是他懶得找人，自願上鉤的魚當然是物盡其用。

雖然理由很瞎，不過阿利學長覺得沒什麼損失就答應了。

所以說只被拜託改考卷，褚冥漾真的覺得安因好仁慈啊。

縱容他睡到飽根本是天使來著。

※※※

「安樂死以西方的詮釋為『理想的終結，自然無痛的解除痛苦』。」

講台上的米可蕥背脊挺直，企圖展現自信讓自己的台風看起來更穩健，「目前世界上合法國家當中的法案主要支持『自願安樂死』與『協助∕陪伴自殺』。」然後一一舉出現今合法化的國家。

「而病人主權法並非安樂死，而是為了尊重病人，不強加加工醫療的措施延長性命。」接著她提及到預立醫療決定書跟DNR──

台下坐在第二排中央的千冬歲一邊分出心神使用筆電，閱覽透過手機拍攝的相片與其他組員集結的零散資訊，正在試圖將獲取的所有情報最大有效化利用。

既台上正在上投影進行口頭演練的醫學倫理報告部分，台下這邊則是一邊在處理同樣要在下禮拜截止前繳交的固劑學報告，該報告的目的擺明就是要全班摸熟二樓廠房內的所有錠劑製程機台。

安因制定的醫學倫理報告主題是抽籤制，臣規定的固劑報告負責的機台同樣也是由小組抽籤決定。臣將這學期的分數占比定得很清楚，跟后的硬性規則一樣沒有轉圜的餘地，期中考後為期一週內交出該機台的自製使用說明及章規簡報，期末直接要求上繳模擬產品在製程上針對該機台的運用與製造作業標準書。

聽說臣跟后是兄妹，兩人作風的確很像，對出席與成績的要求說一不二，兩人其實在開學第一週就把這些條例都講得明明白白，並且表明不會特地在期中、期末提醒第二次。

也就是說打破遊戲規則、或錯過繳交期限直接零分。

當然，對千冬歲而言，諸如這種制式系統的章規簡報不至於太刁難，反正基本上實作課有聽、小組主動點偶爾下樓照著教的方法實際摸索，跟機台混熟後再補充一些書面需要附上配合說明的實體相片與型號等基本資料就萬事OK了。

反觀班上一堆不上進的傢伙在那邊哀鴻遍野根本小題大作、無病呻吟。

勾起冷笑，千冬歲一邊樂在其中繼續沉浸在文件檔裡，把大夥們一起分工準備的資料進行再統籌，因為放投影的關係，教室的昏暗襯著螢幕的冷光打在他幸災樂禍的臉上顯得格外森冷。

他決定再附給老師一份模擬機台採購規範書當作小組報告的加分題，順便作為壓死班上沒讀書的駱駝最後一根稻草。

「千冬歲……你臉上戲太多了。」坐在旁邊的褚冥漾忍不住吐槽，雖然他頭也不抬很用功的在改考卷，但是隔壁同學散發森冷無比的氣勢，完全不打算收斂的陰險黑氣波及到他了。

黑眼瞄了下隔壁螢幕上臨時起意的額外報告書，對於同學在情報上的物盡其用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反正他們功課做得夠多，也不怕這種額外的彰顯炫耀造成多嚴重的紕漏或Bug。

話說這個人可是千冬歲耶，就連哪裡有引註缺失，不用到Assignments還是Turnitin都可以靠他的眼睛跟腦袋抓出來好嗎！

「什麼戲太多？」千冬歲不羞不臊地推下眼鏡，「我這叫做勝券在握的表情。」臉不紅氣不喘的理直氣壯。

好吧，你高興就好。褚冥漾抽了抽嘴角，話說根本沒有所謂的比賽哪來的勝券在握？直說你整人得逞還差不多！

說到這個……「話說那個聽說是Google  CourseKit的升級版，最近不是被校方推廣普及嗎？」雖說如此，他還是好奇對方的偏好，「你覺得有比較實用嗎？」

「你說Assignments？」千冬歲將注意力暫時轉移到朋友的話題上，思索了下道，「基本上“原創性報告”功能該有的檢測機能沒話說，加上與Google文檔、雲端、搜索工具做結合，對於用慣CourseKit的族群來講沒有再適應上的問題。」

「目前學校也已經把這套軟體加入學習管理系統配套使用，也沒什麼好推不推廣的，主要是普及有這東西的觀念罷了，反正需要的時候自然就會派上用場。」而不管是哪種檢測，他都有自信抄襲率不超過7％。

「畢竟現在的懶人做報告不都第一時間開Google瀏覽居多嗎？根本不需要擔心這軟體新上路的使用普及率。」千冬歲翻了個白眼，一副不用小看現在學生的抄襲奧義的鄙夷表情。

呿、要抄也不抄得高明一點，一堆雕蟲小技活該被挑三揀四，學分直接火葬場不送。

「不過以通用率來講，目前還是我們慣用的Turnitin穩贏，聲稱至今為止收集了10億份學生論文，而且全球包括A大粗估有一萬五千所教育機構使用。」千冬歲說到這嘖了一聲，「要說Assignments最大的敗筆就是目前還沒創建全球學生論文資料庫這點，推出的軟體沒多少資歷又沒有盡早建立資料庫的確是可惜。」

「不過它吃香的一點在於剛才提到有跟Google搜索結合的功能，身為全球搜尋量最大的平台，數千億個網頁儼然成為該軟體檢測的天然資料庫，所以才說對於這代的小孩來講實用率毋庸質疑……」

「喂喂！台下兩個有沒有在聽我講話啦？」台上米可蕥的抗議聲打斷了行動圖書館的長篇大論。

「有。」千冬歲回得斬釘截鐵，對自己一心多用的能力頗有自信，「現在只是要你習慣台上的感覺而已，沒人理你不是比較不會緊張嗎？」

「喵喵又不會怯場！」米可蕥嘟起嘴，不滿對方的藉口。

左方第一排傳來啪啪啪的鼓掌聲，萊恩拍拍手表示自己身為忠實的觀眾有在聽。

「我的演講又還沒結束！」臭萊恩是在趕她下台嗎？！米可蕥險些炸毛跳腳。

褚冥漾噗哧一聲，「咳咳……」掩飾被這兩個白目逗樂的笑點尷尬憋笑，自知理虧自己也是台下聊天的白目之一，「抱歉，喵喵。」

「沒事啦，喵喵也不是要你們道歉。」米可蕥稍微垮下了臉，她不介意底下的他們分心，畢竟其他人要處理的報告跟個人事務很多，可是居然還有閒情逸致聊天也太超過了吧？「喵喵雖然不怯場，可還是會提心吊膽有哪裡講不好拖累你們啊……」這算是作為口頭報告者的一點壓力吧。

「開頭安樂死定義的部分，雖然對應台灣現有的病主法說明與區別，不過卻忽略了將病主法延伸與安寧條例相較並區分兩者的核心定義──」千冬歲推了下眼鏡坦承道：「如果讓你誤解我的分心，那麼我很抱歉，喵喵。」

米可蕥愣了一下，「不會不會！你們這不是有在聽嗎？那就好！」萎靡的精神頓時振作，她趕緊另開文字檔臨時紀錄朋友的提點。

伴隨教室裡充滿奮發打字的響亮聲音，眼前的投影出現千冬歲一一舉列的不足之處。

「還有關於合法的國家部分，我個人覺得與其單純表述國外針對這項條例有多開放，那些老實講都跟本土無關。」千冬歲思忖了下道：「不如直接銜接第三主題部分關於台灣對安樂死這項議題參議上的歷史脈絡，然後在講述的年代上依序穿插其中陸續合法的國家來反觀國內對於該議題長久以來的拖沓，來彰顯政府對這項法案的積極度有多低。」

講台旁的電腦桌前，米可蕥忙不迭地點點頭，努力筆記中。

「至於上一段講了很多有關台灣保健指數與醫療水準在全球屈指可數，就連全球死亡質量指數根據近年來統計也佔居世界第六，從葉克膜、呼吸器，到氣切插管、電擊、注射強心針等急救配套措施，創造了大量跟死神拔河的有力工具等……」千冬歲推了下眼鏡犀利問道，「而後你講到重症病患得承受這些經過加工的延命過程所附帶的劇烈痛苦──所以？安樂死的議題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米可蕥打字的速度不禁慢了下來，「呃……」把她給考倒了，一時答不上來。

鏡片底下的黑眸看了眼投影上落落長的標註，對方應該曉得沒有得出結論的論述會被充當有頭沒尾的文不對題吧？

「是為了減輕痛苦？」萊恩試圖以最簡潔的思路去考量，現今的人權問題對他來說太複雜。

千冬歲一時之間不作聲，昏暗的空間一時沉寂了下來，好讓人靜下心來思量。

「……即使有再高的醫療水平，安寧緩和醫療條例從2000年通過17年後經2017年統計，健保卡上註記AD（註釋1）的人數仍僅約42.7萬。」褚冥漾僅憑蒐集過的文獻資料印象說，「所以癥結點在於，臨終醫療質量並不差的台灣，為何安樂死的呼聲仍不斷？」他問到了關鍵。

「安寧照護體系的整合性遠遠不夠的關係。」這是目前推導下來不可抗辯的事實，千冬歲也有想過問題出在哪裡，「推廣不彰的原因有很多，礙於醫師教育、健保給付、公衛宣導不足……甚至是宗教根深蒂固的影響。」

「適用對象太過侷限也是原因之一。」米可蕥語氣有點惆悵，「目前適用此法律的對象只涵蓋癌末以及五種特定臨床條件。」

「這些其實都算是安寧條例不被待見的敗筆。」千冬歲在中途稍作總結。

但是歸根究柢──那安樂死呢？

「我想這樣可以從我們蒐集到的數據反推回去。」褚冥漾突然想到什麼，和千冬歲互看一眼，對方應該也和他想到同一處，「台灣即將邁入高齡社會是已經知道很久的事實，根據2018年統計65歲以上的人口會佔總人口超過14％。再加上由政治體現的民主意識逐年抬頭，身為民主社會的國人越來越注重自主性與話語權。」

昏暗當中顯得更加深幽的黑瞳看了投影一眼，「包括對自身善終的發球權。」

千冬歲挑了下眉，對準確切入核心重點的同學表示讚賞。

「前面喵喵跟萊恩也說過因為強制急救措施給重症病患帶來極大的痛苦。」褚冥漾試圖在資訊過多的腦子裡組織完整順暢的句子，「那多半是由於家屬對親友的生命走到盡頭而不甘與逃避面對，結果承擔在病患身上的加工延命也只是換來殘忍的苟延殘喘。」

「而且別忘了在安寧條例不看好的前提，這就只是時代的推移下注定會造就出來的新觀點。」他想了下要怎麼解釋他為什麼這麼想，「因為隨著追求醫療水平與加工延命所換取國人平均壽命的提高，不覺得完全相對的反指標議題“安樂死”的出現是自然而然的現象嗎？」

米可蕥看了眼表情肯定的千冬歲，跟著遲疑地點頭，大概聽的懂漾漾要表達什麼。

因為加工延命與加工死亡本這就是一體兩面。

於是該議題就是這樣無可避免地問世了。

「也就是隨著時代進步，人們對生命與人權正在進行新形式的探索吧。」千冬歲像在自我省思般說了這麼一句，目光回到筆電打開另一個檔案，開始敲敲打打針對安樂死報告的總結進行一番施工修改──

『對台灣而言，雖然一切從請願案開始搬上檯面討論，不過距離立法通過前仍是無止盡地爭論不休。

對於台灣由於宗教也好、觀念保守也罷，這樣的磨合期還要很長的一段路才能達到共識。

但是不管怎樣，每個人對生命的定義自有一套看法。

對於善終的觀念還沒普及，也許人們該以傷者病患的角度用同理心去著想，今天換作是你，面對死亡時是否也想要死得有尊嚴一點？

而家屬是否又該適時地選擇放手？』

以問句留給聽眾各位一段饒有餘韻的思忖空間，最後一句千冬歲沒有打上投影報告。

『畢竟時候到了，該走的命數誰也抓不住。』

這是一個尚未達成共識的權益，不應該徒留消極成為人們欠缺思考的理由。

「不過我們的報告倒是先有共識了呢。」

四個人互看彼此，相視而笑。

TBC

※後記

註釋1.AD：安寧條例下，民眾常說可簽署拒絕心肺復甦術(DNR)，其實是拒絕施行心肺復甦術，不是書面文件名稱，而簽署的文件名稱為「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在病主法下，可簽署預立醫療決定書(AD)，來保障自身的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