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不是工作的獎賞,是學習如何過生活。──安東尼波登

 

 

 

 

 

幾乎是沙發剛塌陷一隅,解雨臣冷不防睜開的眼便已毫無睡意。

可見此前他已醒了許久,只是尚且辨認出來人,默不作聲罷了。被默許的黑眼鏡打量這位私人領地的國王此刻的潦草待遇,露宿沙發,已經尾聲的電影襯著桌上來不及收拾的泡麵碗,他樂觀想,至少這囫圇打盹兒的窘境,看上去是沒能來得及亂吃什麼糖果。

「行啊,當家的好大的威風。」樂觀不到片刻,黑眼鏡終究忍不住多貧兩句:「說好的自由呢,就這?四仰八叉?」

「去你的才四仰八叉。」解雨臣動了動維持不良姿勢太久的脖子,隨口問:「什麼時候回來的?」言下之意是,就這麼著急來見我?

無動於衷那回敬過來的消遣,黑眼鏡當然不會輕易被轉移焦點,說道:「是不早了,跟您終點加班差不了多少,但姑且記得順路先犒勞自己一頓再說。」

好樣的,連他幾點下班都知道?解雨臣對他的反諷充耳不聞,撇開眼作勢就要收拾。

黑眼鏡把人按回沙發,順手拿碗去丟,沒管仍在報幕的電影片尾,算是給屋裡添點人氣。

被喝個底朝天的湯碗很好處理,解雨臣瞧那殷勤的影子又默不作聲陷回沙發,莫名得讓他嘆氣:「人如機器,要運作起來才能踏實地活下去。瞎子,自由不代表什麼,而我需要一個強動機來支撐自己走下去。」

「工作算什麼強動機。」黑眼鏡聽了啼笑皆非,顯然並不認同,說道:「大老闆,你真當自己是一台什麼精密儀器?」

「養你們怎麼不算呢。」解雨臣抬了抬下巴,反客為主要他反省一下,到底是誰害他這麼累。

此番操作成功讓黑眼鏡沉默一下,暗嘆馬有失蹄,所以說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費勁兒。「我把自己養得挺壯,就不勞您操心了。」

「好了,我知道了。」解雨臣閉了閉眼無語極了,曉得這人就惦記著,自己從他出發到回來都不知連軸轉了幾天。「但你也要知道,無論何時何地,等我出錯的大有人在。」了卻宿命又怎樣?只要解家猶在,多得是想分一杯羹的,群狼環伺。

「不是有我在嗎。」黑眼鏡與他肩並肩淪陷沙發,隔著墨鏡朝著冗長的報幕畫面慣性一笑,看似發呆,又看似投入。「好了,不說這個了。跟你聊了老半天,你也沒悟出精隨所在。」

「我們剛才的談話有營養嗎?」解雨臣一臉意外地問。

「有。論勞役結合的重要性。」黑眼鏡對某隻犟驢頭疼得很,嘆了一口氣:「解雨臣,不要我囉嗦可以──對自己好一點,行嗎?」

「行……」解雨臣難得遲疑,好似當真不懂該怎麼處理這類指令似的,就問:「所以?」這人總是這樣,大半夜容易腦子抽風還是怎的,老愛在月黑風高跟他談什麼風花雪月,還是人生哲學。

「所以,想好要怎麼犒勞自己了嗎?」黑眼鏡話鋒一轉,轉眼間所有正經皆收放自如,又是以往的嘻皮笑臉,說道:「二老闆念及大老闆如此案牘勞形,故提議員工旅遊,敢問聖上如何?」

「剛上來還沒折騰夠,又想廝混?」解雨臣一眼看穿,心想到底是犒賞誰呢?「算盤珠子都崩我臉上了。」本來就不怎麼限制接活,但是自從治了眼睛,這丫的更是沒能讓他省心。

「你沒表示,我就當你同意了。」黑眼鏡打定主意要強買強賣,咧嘴笑道:「那擇日不如撞日,天亮前你還能睡上幾小時。」

擅自與日程硬碰硬,果不其然惹得解雨臣眉頭一皺,還未發話……

「我聽過了,你明天挺彈性的,日後安排你可以在車上發落。」黑眼鏡好整以暇地衝著他笑,看來是勢在必行。

二老闆這招先發制人,成功讓解雨臣一張嘴又嚥了回去。他看了下錶,確定連凌晨一點便就位的答錄機也不站在他這邊,除了嘆氣,還是只能嘆氣:「哥們,挺給我省時間啊。」

這是默許的意思了。

第N次擅作主張卻死裡逃生的黑眼鏡咧嘴一笑:「好說好說。」

也不知昨晚被擾人清夢又是怎麼昏死過去,更離譜的是,隔天解雨臣一覺醒來便喜提一只滿載的行李箱,是如某人秒接電話般的效率,他真的會謝。

還沒完,瞧著好整以暇停在翡翠鋪旁,等著接送他的紅色庫里南,解雨臣終於沒忍住賞了個白眼,表示服了:「哥們還挺騷啊。」

黑眼睛嗐了一聲,拱手表示客氣了,極其不要臉:「東北人熱情,應該的!」

解雨臣又冷眼看了下這便宜司機,心想駛著六百多萬去旅遊,到底是誰給你的勇氣,對上高速的治安這麼有信心。「行,真替我省錢。」

「哎,說的跟有去無回似的。」黑眼鏡用手敲了敲自己的眼鏡腿,表示放心:「有我在呢老闆,保證人跟車全須全尾。」

解雨臣不置可否地打開車門,倒是心安理得坐上了副駕駛座,嚥了口被搪塞到手裡的熱乎糖油餅,才又接著話題,問:「為什麼是東北?」

「因為現在淡季,你喜歡人少的地方。」黑眼鏡沒什麼猶豫,開了導航便踩下油門,打定主意要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還有呢?」

「北方這時節,夠凍得人頭皮發麻了。」

解雨臣一頓,木著臉抬頭看他:「你在整我嗎。」其實目前思緒尚且活絡的他聽懂了。待到北方,腦子就變慢了。

冷也不全是壞處,雖然他怕冷來著。

解雨臣又吃了兩三口,細嚼慢嚥後,又想到什麼,說道:「我記得我也曾說過,我們這種人,其實並不會旅行。」旅行的意義多半在他們身上不起作用,所以沒什麼意義。

黑眼鏡仍目不斜視地認真開車,有模有樣的彷彿又再跑滴滴,卻出奇平靜道:「我們不會旅行,這是一場放逐。」

放逐?

解雨臣細嚼這二字,忽然覺得新奇似的笑了出來。

「聽上去很自由。」

 

※※※

 

「你對東北三省有什麼印象?」黑眼鏡開車閒著,隨口問。

「沒有,不熟。」解雨臣想到什麼,不著邊際地回道,「最近一次去那兒,也不過為了保駕護航。倒霉催的,就那準頭,差點沒被吳邪他那便宜伙計給薅禿頭。」

腦海估計有畫面了,黑眼鏡樂出聲:「哪個二貨,吃了雄心豹子膽?」

解雨臣沒有回答他,充耳不聞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反正你不說,四捨五入就那吳家八惡人之一沒跑了。」黑眼鏡悠悠說道,「這麼好玩的場面,可惜沒叫上我。」

坎肩,生死有命。解雨臣沒什麼同情心地想,不忘冷淡駁回:「你可拉到吧。」在古潼京給自己玩到器官衰竭,就差點要了這傢伙的命。命是夠硬,最脆弱的感官卻沒能逃過一劫,那時可折騰了好一陣子才穩定下來,否則不待盲塚估計就先涼透。「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不搭飛機?」

「因為公路旅行是男人的浪漫。」黑眼鏡笑笑的從善如流,也不緊咬話題,說道:「別執著你那兩點一線的枯燥生活了,解雨臣。跟爺踏青還玩空投,老子得閒得蛋疼。」

踏哪門子的青?這會兒草都黃了。解雨臣懶得再跟他說,此間,垂眸緊盯手機而高速打字的手從未消停,快的出殘影,但不至於掄出火星子,可見日程不算太緊湊。

也有可能只是趁下地的人不在的日子裡,被某人不要命地連軸轉完了。黑眼鏡倒沒再發作,轉而提攜一句:「車程還長,不妨趁早點下肚,副交感神經發揮作用能好睡些。」

「哪能,你明知道。」將快見底的豆漿給解決完,解雨臣不置可否地撐著頭,瞥了瞥外頭一成不變的高速公路,冷不防說:「這不是去往東北的方向。」

「別忘了,這是咱倆的員工旅遊──所以說這趟遠門給報銷,對嗎?」這公器私用的路線不言而喻,黑眼鏡揩油水臉不紅心不喘,笑意不減騰出手輕拍了拍隔壁那位:「哎,信我。放鬆就是了。」

解雨臣還沒表示什麼,一旁就逕自哼出不知哪兒的小調。總是這樣,哄睡的安眠曲都不重樣兒,除非他點歌,那就另當別論。

大腿被規律地輕拍,不帶任何意味,只有隨歌起奏的拍子。很神奇的,解雨臣漸漸就覺得眼皮沉重了起來。

趁停紅燈的間隙,黑眼鏡頗為欣慰地探身,替隔壁回籠覺的旅伴調整了椅背角度,一百度的傾斜不至於躺平,免得把沒安全感的熊孩子給驚醒,又非得日思夜想不罷休。

近七小時的路程,能被工作狂睡去四分之一就要偷笑了,總之沿路的氣氛並有因為打亂解雨臣的計畫,而想像中的劍拔弩張,就這麼順順利利地率先抵達黑眼鏡的私心景點──青島市。

解雨臣心想,為什麼並不怎麼感意外呢?

俗話說來青島不哈啤酒、不吃嘎啦,等於你沒來過青島。

這不,第一站就被這酒鬼領去當地農貿市場,挑海貨去了。

猶記忘了哪一年,在雨村跟吳邪與幾個熟親戚過年時,聊了什麼不重要,但解雨臣也說過:「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我的桃花源在自己心裡。」──言而總之,要過慣了精緻日子的他適應魚市場,這輩子是沒可能了。

不下地的日常潔癖也好,說來話長的防備心也罷,基於種種個人因素使然的龜毛,使他在這種摩肩接踵的公共場合,總會沒由來地侷促不安,市場如是、路邊攤亦是。

虧得黑眼鏡還算手下留情,在農貿市場對面的啤酒屋選擇了露天座,一樣的小板凳,只是用不著和素不相識的人們近得險些背貼背。

解雨臣又沒由來地鬆口氣,事後總也有點受不了諸如這般沒有用的矜持。但試著改善沒辦法,生而為人總要生活,他只是想起碼自在一點,省得大事當前,就先溺死在這些雞毛蒜皮裡。

他仍是沒怎麼動筷子,奈何對桌津津有味的人顧及他,炒的蒸的是一樣不落。

但辣炒怕拉肚子沒吃,清蒸若不沾醬食之無味,解雨臣終究沒吃幾口便作罷,缺不得駕駛,所以酒水也顧不上一口。

他就這麼看著黑眼鏡發呆,對這整人般的出遊計畫倒也不惱,否則依自己的倔性恐怕也拐不走。「滿意了?」

「怎麼就滿意了?都還沒乾了一廠精釀跟二廠純生!」黑眼鏡將一杯四廠散啤仰頭喝個底朝天,豪邁地叩回矮桌,偏偏對上老闆不形於色的目光,當即見風轉舵道:「我是說,老闆沒吃飽,怎麼就滿意了呢?」

「你最好是。不准酒駕,報路。」解雨臣沒好氣地自動上了駕駛座,卻也沒什麼脾氣由著隔壁人工導航。「寧化路的哪……拐路口直接靠邊停?」不是,他們被側目了哎。是車的問題,還是他們人品問題?

「哎停停停,可以了。下車吧。」黑眼鏡率先下車,直徑朝老字號小店大步邁進,一邊擺手示意跟上,跩得跟地頭蛇沒兩樣。「信我。要是挨罰,這單我吞。」

「我錄音了。」解雨臣不忘一邊打量了眼路口監控,一邊語氣涼涼。

午後過一點了,到頭來用餛飩解決了還算正經的一餐──只不過美中不足,解雨臣嚐了第一口皺起眉頭,竟是白口的骨頭湯。

「哎哎,你腎不要了?」黑眼鏡瞧他一個勁兒灑鹽、胡椒跟醋的氣勢,直抽嘴角。

「你才腎虛。湯沒味兒。」說淡如白開也不對,純純的大骨香跟一點豬腥。解雨臣自顧自讓白湯煥然一新,又嚐了口熟悉的鹹鮮口,這才算滿意地將碗裡的東西開始一口一口下肚。

「這口業真惡毒,我說至於嗎?老闆。」黑眼鏡看了眼賞他碗裡的缺口餛飩,眉一挑,面不改色把邪惡資本家的剩食給扒拉乾淨,皮蛋味兒的。「好吃嗎?」

依解雨臣的進食速度,看樣子是還行,他擦了擦嘴說:「下次包餡的別點綜合。」害他跟個娘們似的,一口大小非要挨個兒咬個口子不可,食用麻煩。「沒想到微波爐烤肉還可以。」

「像開盲盒不好嗎?處處是驚喜。」黑眼鏡嘖了一聲:「你那被方便麵摧殘的舌頭,真的不行。」

「比你的腎行就好。」解雨臣又喝了口湯,破天荒主動把最後一根串兒給收拾掉,再擦擦嘴才完事,塞牙縫不堵胃剛剛好。

黑眼鏡沉默了一下,不忍道:「……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活該被扔了一臉車鑰匙。

給便宜司機補一頓解酒湯,萬惡的資本家沒什麼良心,作勢就要回到副駕駛座。

青島沒什麼好逛的,反正彼此是沒那個興致,寧可隨處找間還過得去的民宿稍作休整。比如一晚不到一百的集裝箱民宿,單間衛浴、兩張單人床,簡單衛生,就這麼著吧。

一來黑眼鏡幹完啤酒心滿意足,二是解雨臣對旅遊這事兒吧,本就佛系得很,毫無懸念他們沒打算在青島宿泊,兩閒人酒足飯飽難得躺平一回,說是觀光卻哪也不去,打定主意要來一頓午覺養精蓄銳。

「一廠的如何?」黑眼鏡勾著笑,頭也不抬問,看手機看得津津有味。

「精釀偏苦。」解雨臣換了杯二廠又喝一口,賴在高個子男人的身上,偶爾瞥兩眼充其量跟抖音沒兩樣的垃圾小視頻,對這人的笑點毫無頭緒。就是悶笑間自胸膛起伏的共振,貼在他耳邊竟跟催眠似的,讓他不由瞇了瞇眼……許是也有幾分酒精的功勞,雖然他的酒量其實不差。

黑眼鏡仍舊目不轉睛,倒是不偏不倚扶正懷裡人險些傾倒的酒杯,順手接過便一口悶了剩半杯的純生,就這麼由著身上的重物沒骨頭似的再賴上一會兒,不急不躁地等人再睡熟些。

視頻聲從轉小直至無聲,下午連同陪睡的人也飽覺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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