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結束,文司宥便迅速回收試卷,速速瀏覽過所有人的答題,並當即公布隨堂考成果:「本次小測無非只有三種結果──滿分、及格、不及格。」
隨即,三類答案在眾人面前揭曉:
不及格,牆上什麼都沒有。
及格,牆上出現和紙卡截然相反的顏色。
滿分……也正如世子作答的,牆上出現和紙卡一模一樣的顏色。
「記憶的三大步驟,需要結合轉化、聯想、定樁。」文司宥連貫方才一度打斷的進度無縫接軌地接續授課,「轉化與聯想便是方才所說那般,而定樁則是將腦內原本大量凌亂的訊息歸類整理存放,便於再回憶時能夠迅速準確地想起,避免錯亂。」
「而記憶鑄成的基礎,『專注』便是功不可沒的第一步。」該說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黑榜第一嗎……世子再次默默佩服文先生總是面不改色的直言不諱,絲毫不在乎得罪人……更甚至樂見其成?想想就惡寒。
「為師也不過是藉此次小測作為警世,若無真心想練就這門伎倆,下回選課的時候可得再慎重其事些。」課堂從不偏題的文司宥一如既往如願講完理想的進度,便點到為止,沒耽誤學生們的時間,「今日就到這,下課吧。」
「文先生!」世子和不及格的幾個學子留了下來,這回那些自作自受的學渣再無心情打量他了,「我有一事想請教,咳、是……嗯,算學範疇的,方便借點時間?」
「哦?」文司宥饒富興致地同意與他同行,「路上說來聽聽。」
說是同行,也就是尾隨懲戒學生的隊伍沿路跟回桃李齋罷了,「學生近日收到由府中寄來的帳本,其中幾項帳目似是遇到難題理不太清,所以想求先生解惑。」世子隨意扯了個在旁人聽來毫無破綻的說辭。
文司宥面不改色地點了頭,一副深信不疑的樣子,倒也配合得很。
「一位獵人帶著一隻狗上山打獵去了,請用三筆劃出此番情景──吃蘋果時,如將果皮按正常寬度中間不斷而連續削下來,平放在桌子上,想像一下是什麼形狀……這都是些什麼鬼題目?!」桃李齋內,領罰的學子粗略過目學題後,忍無可忍地瞠目結舌問。
「這些自然是聯想訓練籍冊。」文司宥好整以暇地環視他們道,「聯想便是由腦內圖影成像進行快速構築,於是須從積極啟發想像力來打穩基礎。」
打穩基礎……你這是在打穩地基還差不多?該有十斤吧?世子目送那群捧著堆積如山作業離開的土灰土臉背影,嘖嘖兩聲,也就默哀兩秒。
「好了,說吧。」送走了閒雜人等,文司宥再度邁開腳步前往自己的書房,世子自是自覺跟上,「愛徒可是有何事相求?」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先生。」雖然府中兄長確實偶爾會寄一些待商討的帳目算做驗收,不過南塘人文純樸,南國公府上的收支帳目向來也繁瑣不到哪去。
隨口一句不算奉承的老實話,世子聳聳肩乾脆坦承不諱,「我現在這副模樣著實是身不由己,非不得已實在是……」隔著單片鏡片對上直視過來的目光,他堪堪收回有勉為其難之意的後半句。
世子當然記得文司宥曾經的坦言與承諾,只是事到如今有求於人時,還是出於本能性防備而下意識地小心翼翼。
他無聲地深吸一口氣,所以都說了事到如今還矯情什麼勁,便打定主意豁出去坦然求助道,「無論如何,不知文先生能否幫我找幾件合我現在這身板的正常衣服?」
花家少主憑藉跟老狐狸周旋多時的經驗,仍是辨不出文司宥那八風吹不動的促狹模樣前後有何區別,僅僅只是直覺……與他之間的氛圍從一瞬的凝滯又恢復如常。
文司宥對世子的探究恍若未覺,微微一笑,「這是自然。」他應允道,目光連帶往少年這身宛若一朵嬌花的花容月貌一掃,自然地不多作停留,「為師也覺得,眼下愛徒這身……還是盡早換下甚好。」
「就不知徒兒如今這般,可有頭緒?」然而換裝儼然治標不治本,文司宥又多打探了一句。
世子聞言終究還是垮下臉來,流露出發自肺腑的哀怨與無力感,「文先生我發誓,我已經想了整整一個早上!要是有頭緒,我會放著對自己坐視不管嗎?」又不是真的有女裝控還是有奇怪的癖好!
文司宥聞言更是掩嘴一笑,似是特別樂見世子醜態百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徒兒身上找回往昔熟念的生氣,對他毫無保留的生動彷若回到了從前。
然而曾經被母親傷透過的他也心知肚明,要盡釋前嫌必定是漫漫長路。
「不如,愛徒可曾想過尋秋家家主卜上一卦?興許一試多少能解徒兒的惑。」文司宥思及此,逕自接著道,「為師近日夜觀天象,暫時也探不出什麼端倪,能確定的是至少對應你的星宿並未因此而顯黯淡,說明此事於你而言應該不至於到窮途末路。」
世子聞言一愣,心想死馬當活馬醫,當然什麼法子都得一試,不過……「文先生你──怎麼好像經常夜觀我的星宿所在?」
少年冷不防的心直口快讓文司宥一頓,笑而不語。
世子被那雙含笑的眼看了片刻,模稜兩可的態度竟令他單方面油生起兩分侷促。
「未時將至,衣服尚需等候,可別為此而遲了午膳。」文司宥不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轉而提議午時的安排,「想必你這副模樣也不便在書院內的膳堂用飯,不如先隨為師出院入京尋間館子填飽肚子後再議?」
說的也是,要我以這副窘態混在熟人堆裡進食也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
說是要吃飯,然而當下了馬車的世子仰頭看清這遠超逾單純飽餐意義的故所,竟一時不曉是何種滋味。
文司宥瞧他看得出神,不減興致地笑著先行一步領著上館,「走吧,知道這地方你尚熟悉,待會可莫要客氣。」
這地方當然熟悉了。世子慢了半步尾隨在後,踏進聞雨閣分閣,兩人順其自然地入座文司宥一言既出便為他騰出至今的雅間。
想當初雖謝絕了以報答之名而贈予的契書,仍是被文先生納入了能定期分紅幾成的名義小股東,只是……自從陸續還經歷了諸多跌宕起伏,他便已許久沒再上這茶館了。
隻手摩娑過由小二上茶的瓷杯,世子不禁看了文司宥一眼。後者倒是如初那般,從來都是對他百般耐性,談吐儒雅,當他望進那含笑的眉眼,總是會溫柔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說是要他別客氣,不過世子瞧著文司宥倒是逕自熟練地點了頗多菜式,還……都是他曾一時逞嘴快,讚揚過的接連幾道心頭好。
粉腸、蝦餃、多味燒臘、椰子雞湯──世子不爭氣地被這些人間美味給迷惑得自顧不暇,恨不得能有三頭六臂連番上陣,同時將桌上這些佳餚雨露均霑!
文司宥瞧他吃得馬不停蹄的盡興模樣,不禁輕笑,「慢點吃,久逢聞雨閣的吃食,如何?可與先前有無變化?」
「沒有!」世子囫圇吞棗地將鼓在嘴裡的美食吞下去,才接著道,「跟以前一樣可好吃了!」
文司宥略有深意地笑看他一眼,「是嗎,你喜歡就好。」又換筷多給他夾了一塊金錢肚,「喜歡便多吃點吧。」
說時遲那時快,飯席間包廂外傳來了叩敲聲,經文司宥傳喚便來了一位衣紋魚龍白浪紋的人,眼明人皆知是同文行的夥計之一,放下一疊衣物,又稟報了一些帳目事項就告退了。
搪塞個半飽終於不那麼餓了,世子的視線馬上打量著攸關他男人尊嚴的出借常服,可說稱得上是目光如炬了,「不如,我先換上再接著吃?」
文司宥微微一笑,「依你。」由著他抱著衣裳消失在雅間的屏風後面。
世子迫不及待地連同把臉也給洗了,套上裡衣與素底暗紋的風雅深衣,將自己打理整齊才人模人樣地回到飯桌前,繼續和桌上的菜肴愜意拚搏。
衣料的質地很是舒適,果然大景首富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不過用膳到了尾聲時,他不免分神觀察起這身雲雁蜀錦,越看越覺不對……果然在自己身上找著了大名鼎鼎的家徽繡紋!
「既是出自文家,自然有魚龍白浪紋。」看出他驚詫的啞然神情,文司宥好整以暇地反問道,「你們南國公府不也如此?」
後知後覺的世子心想也是,依稀還記得初來乍到至明雍時,季大少爺也曾說過「我們這種世家子弟,穿的用的都蓋著章」,所言甚是不假。
「想必憑你這副離奇狀態,也不方便以真身實名現身眾人視野。」文司宥順勢而為,接著打鐵趁熱提議道,「不妨順水推舟,文某不介意近日多攜上一位遠房表親入門明雍初試水溫。」
好個順水推舟,世子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禁狐疑這位文家家主怎會將他這隻臨時起意的鴨子趕上架子,還趕得這般行雲流水??
不過他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好推託的,反正當初就是有此打算,只有誰來認領他這莫須有遠房的區別罷了。
「那先謝過文先生,這人情……」世子想到同文行會長允諾過的三個無條件人情債,如今──
「無妨。」文司宥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淺淺一笑地自圓議價,「我好徒兒的周全,自是為師應盡的本分。」
世子聞言不由得愣怔,終於發現自從化解誤會之後,文司宥隱隱有些不同了……他忍俊不住怪扭捏地悄然別開眼,迴避文先生那眸中從容倒映的自己。
文司宥促狹一哂,對他的不自然恍若未覺,揮了揮手招來小二送上最後一道甜品。
世子舀著羹盞中的波羅葡萄羹埋頭滋溜,在暑氣略滯的午後吃上一碗很是清涼,「……那先生賜個名唄。」
飯後茶餘,品茗一杯,文司宥含笑放下茶盞,「紫芽連白蕊,初向嶺頭生。」言及於此,替徒兒斟一杯飯後茶,「取連字,文司連。如何?」
世子端起茶盞,品鑑杯中的琥珀色澤,「茶者,紫為上。」他抿了一口,柔和鮮爽,喉韻綿長,「果然是好茶!」
野生喬木茶的變異品種紫芽茶,據聞被譽為遺落在山野間的貴族。與他此時的境遇有異曲同工之妙。
世子自以為是跟文先生對上了號,然而……
蓮枝去葉,獨放異彩──文司宥含著笑,並不多語。
遠在南國公府中的花忱打了個噴嚏。
自從得知望舒在暗箋上所述的意外,他便隱隱不安。
也不知小花怎麼樣?有沒有被借機為難?要不是礙於忙碌暗齋與府中之事,暫時難以撒手抽身,他真恨不得即刻去把么兒給接回家!
一想到那孩子粗神經,周遭潛伏著幾隻蠢蠢欲動的蒼蠅,卻視若無睹,為兄實在是痛心疾首!花忱越發不安。
自家的小白菜……不會被趁機拱了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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