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時節

「到了。」

寬廣的洋宅直接映入褚冥漾的視野，離市區其實並不遠的郊區別有洞天。

前院的一大片天然草皮滋養著茁壯的花叢一簇一簇地隨風搖曳，鄰近的灌木綠植也是枝繁葉茂，學長的家簡直就是一處小小的秘境。

冰炎將車隨意停在自家前院的空地，然後領著學弟進入屋宅，一路上順道巡視一下屋子內外以及周邊。

「我們有請人定期過來清潔跟維護。」他替好奇張望的黑色目光簡單解答，之所以看起來不像荒廢多年的原因，「因為並不是毫無用處，親友們如果入境想找地方睡的話，就能作為暫時的落腳處。」

「原來如此。」褚冥漾了然地點點頭，「學長，你家好漂亮啊。」他只是實話實說可沒有吹牛，因為身在台灣，這種田園派的洋房住宅對他這種見識不廣的人真的很少見。

「你喜歡？」冰炎得到直屬還真的點點頭的回應，淡淡地勾起笑，拍了拍他的肩，「先隨意找個地方坐吧，我去拿毛巾。」

說是叫他隨意坐……褚冥漾有點拘謹地站在客廳一角，不是很敢一個人坐在這破壞宛如精品屋般的美景。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敞開窗簾的落地窗門灑進來的一大片柔煦光韞。僅僅一個縣市之差，這裡不僅雨停了，而且剛好位在向陽面的大廳採納了自然引進的光源，讓整個廳室的輪廓柔和且溫馨。

客廳中央的水晶燈也同樣吸引他的目光，看上去有點復古繁複，是不至於太浮誇，沉穩的燈飾因象牙白與淺粉色掛墜的點綴，削弱了嚴肅的銳角，看上去端莊且可愛。

鋪在木質地板上的亞麻質地毯，與淺色布質沙發映襯著自落地窗灑進室內的柔光，讓整個空間呈現清淡樸實的溫暖色調，整個屋子的氣氛清新淡雅。

他稍微偏頭一瞧，還能看見一牆之隔的飯廳和廚房皆是半開放式。

視野所及的地方能看到一些原始色澤或白色刷漆的木製家具，大多都是實用性的物件，純裝飾的擺設不多；不過各處的桌上都有擺放大大小小的花瓶做為為數不多的擺飾，花瓶裡的花明顯有定期更換，新鮮的花朵枝葉讓他憶起屋外周邊的那些花叢以及常綠灌木。

他當然還注意到沙發旁的木櫃上除了有花蔓枝條妝點，還擺了一幅有點久遠的全家福相框。

那時的學長比褚冥漾在金門見過他的樣子還要稚嫩。

「坐啊，傻站在原地幹嘛。」身後的聲音忽然將他拉回神，走近的步伐一如往常毫無音息，「還是你想乾脆洗個澡？這裡也可以洗。」他轉過頭，就看到直屬指著轉角處的乾濕分離浴室。

「不、不用了。」褚冥漾連忙搖了搖頭，在學長家做客都嫌緊張了，還在人家家裡洗澡那還得了！

當然也知道學弟第一次做客難免拘謹，冰炎拿著毛巾與他擦肩而過，率先陷進沙發的其中一席，然後朝還在發愣的小呆瓜拍了拍沙發坐墊。

這下子，褚冥漾更是對直屬拍的位置看直了眼，「學長，你有沒有搞錯……」然後他收到迎面挑眉的理直氣壯視線，只好閉上嘴，躊躇了幾秒，還是硬著頭皮靠了過去……然後有點戰戰兢兢地落坐大長腿之間的沙發位上。

更正，他收回學長小心過頭的想法，這個史前巨獸根本一下子就適應良好了嘛！

「這樣比較好擦頭髮。」背後打算服務他的聲音姑且拋了句還算安撫的理由。

褚冥漾只顧著侷促地僵著身子，這下完全不敢隨便亂轉頭、亂瞥了，「我自己擦不就好了……」他還不忘吐槽背後的多此一舉。

結果毛巾張開的窸窣聲，與緊接著覆在他頭上的柔軟觸感直接駁回他的吐槽。

原本映入客廳和煦輪廓的黑色視線都顯得彆扭了起來，耳邊短暫充斥著毛絨質料擦拭過頭髮的柔軟聲響。

褚冥漾這下子又不得不敗在輕輕搓揉的鬆軟質地，不禁舒服地瞇了瞇眼睛，「學長……」他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會睡著……要知道剛下課的午後可是很好睡的。

「嗯？」簡短輕巧的疑問單音，與隔著毛巾輕撫半濕髮的指尖觸感都讓他頭皮發麻，這難道就是所謂的Braingasm（顱內高潮）？

「提問中途還能腦殘算是一種才能嗎。」涼涼的調侃聲音又把褚冥漾給拉回神，「你要問什麼？」

「喔，對了。」他有點窘地稍微想一下本來要問什麼，「那幅全家福相片裡的雙親是你的父母吧？」完蛋，他都覺得自己在問廢話。

冰炎當然知道學弟的明知故問充其量只不過是作為話題的開頭，所以並沒有不賞臉地調侃什麼，「對。順帶一提，我父親和他的兄弟們都長得很像，下次有機會見到的話可別嚇到。」

「我覺得學長和你爸爸也長得很像啊。」只是相片裡的學長父親面貌流露出溫和爛漫的氣質，而學長則是給人一種優雅俐落的氣魄，然後學長的母親真的也非常漂亮。

對了，說到學長的父親，「學長的爸爸不是也會回來掃墓嗎？」那學長為什麼會這麼趕？不對，應該說為什麼只有學長被吵著要回去一趟？

「不會，今年是母親逝世的十五周年紀念，我父親每五周年都會到母親的家鄉住上一年半載，算是作為緬懷吧。」坐在學弟身後的冰炎漫不經心地擦著潮濕的黑髮，「再者，其實母親當初是採取花葬，所以嚴格來講我們並不需要掃墓。」他就只是有空會每年慣性去看望一下罷了。

褚冥漾還聽學長說，母親原本的位置過了幾年之後同樣被後來的逝者循環再利用，既沒有牌位也沒有墓碑，花葬本就是讓逝世者回歸自然的一種環保方式。

「原來是這樣啊。」褚冥漾靜靜地傾聽學長的講述，提到家人，想到另一層問題的他聲音不禁有些遲疑，「話說，那個……如果你爸爸知道你交了呃……男、男朋友的話會不會……」更正，他這樣根本不只遲疑，而是超級沒底氣啊！

「你很擔心？」冰炎瞧著眼前的學弟遲疑地要點頭又不點頭的糾結樣子，提心吊膽過頭的模樣有點傻，不禁讓他的嘴角鬆懈了下，勾起失笑的弧度。

他也有想過要怎麼緩解直屬的擔憂這層問題，想了想，然後開口道：「其實，我父親從前有一位摯友讓他很難忘。」

他為父親的事情開了這樣的頭。

※※※

正在煩惱的褚冥漾又因為學長而暫時轉移愁眉不展的心情，默默地豎起耳朵聽。

「他告訴過我，他對那位摯友的感情曾經勝過友情，雖然最後無疾而終，後來才遇到我母親。」冰炎將父親的故事簡單地點到為止，實際上了解的也不深。

「我的意思是，喜歡一個人其實無關乎性向、性別那些。將來我父親或許會遇到下一個摯愛，無論對方是誰我都尊重他的決定。」冰炎斂下了眼，看著身前遲遲不敢亂動的後腦勺，「所以，我相信父親也會尊重我的決定。」

褚冥漾聽到這裡，不禁想著他是不是也該對自己的家人懷抱更多信心，相信他們也會對他所做的任何選擇予以尊重？

他對學長在他們家住下的那幾晚的回憶仍記憶猶新，還有和他們全家人一起過年的時光也是——每當看到學長融入他家時，他其實真的非常高興。

可是到頭來，他的家人會支持嗎？

還是收到他遲來的坦承會露出失望的表情？為何過年的時候裝蒜，還若無其事地放任全家人無知的和樂融融戲碼？

想到這的同時，他也才後知後覺曉得為什麼在金門的時候學長要打斷他的衝動，因為如果他們那時就說開了的話，那依他容易感到虧欠的性子，肯定也會忍不住罪惡感而在毫無準備的第一時間直接跟家人誠實以對。

但是說到底，他現在真的有底氣去面對家人得知後的反應嗎？

他對學長深受他家長輩喜愛這點多少有點自信，可是如今換了個身份呢？態度會如舊嗎？

他不禁感到忐忑……說不怕那肯定、絕對是騙人的。

「還是很害怕？」背後的人直接看出他的不安，掌心隔著毛巾輕撫過他的腦袋，「害怕就害怕吧，你只要記得，我會和你一起面對。」

真稀奇，學長這回居然沒有叫我不要害怕。但是褚冥漾不曉得為什麼，居然莫名其妙就暫時安下了心，大概是因為……學長又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吧。

「好了，頭髮吹乾之後我就送你回學校吧。」私聊到這裡差不多告一段落，冰炎當然沒忘記要注意時間。

褚冥漾慢半拍地「蛤？」了一聲，錯愕問：「這裡有吹風機？」等等、廢話嗎？現在哪邊沒有吹風機這種必備電器！

修但幾咧，那他被擦了那麼久的頭髮又是在幹嘛？！

耳邊還適時地傳來奚落的輕笑聲，「笨，現在才發現？」完全沒有要遮掩擺明整他的惡趣味。

褚冥漾整個見鬼的大傻眼，白白勞動服務很好玩是不是？到底是整我還是整你自己啊？？

「所以說，說你笨還不曉得自己笨在哪。」冰炎無謂地勾了勾嘴角，作為連假四天……加上前些日子都見不到人的加倍奉還，他甚至明目張膽地低下頭抵著後腦勺充一下電，然後在抬起頭的時候，隔著毛巾在黑色髮旋蜻蜓點水般輕啄了一下，才把人放開。

隱約還是感覺到了頭頂的氣息，褚冥漾好像……好像知道他幹了什麼，「你、你剛剛……」他瞬間瞠目結舌地跳起身、炸紅了臉，臉上百分之百寫著「羞赧」兩個字！

嗤，明明自己主動的時候就很粗神經。冰炎拍了拍黑色腦袋，放任小狗在原地自行消化，「我去拿吹風機，順道安置一下那束花。」反正諸如這種機會未來多得是……總會習慣的。

被丟在原地的褚冥漾不忘吐槽學長好像沒想過他會不會消化不良……可一旦靜下來，他不禁又會回頭去追究那個讓人忐忑的問題。

為了能讓自己踏實些，拿出手機的他再三斟酌，還是決定撥了通話鍵——

「喂？」網路通話一接通，遠端劈頭就給他這一句，「不是今晚就會回來嗎，突然想到喔？」

「對啦，晚上就會回去了。」褚冥漾肯定了沒有要反悔的計畫，要老姊放心，「呃，那個……」

「講話不要慢吞吞的。」另一端的聲音從來就沒有在跟他客氣過。

「好啦。」早就見慣了老姊的直來直往，褚冥漾反倒自在地鬆口道：「就是，那個……我有交往的對象了。」

誰知另一端的冥玥只是冷哼一聲，直接一語道破，「所以是那個臭小子嗎。」

這下換褚冥漾錯愕了，「等……咦？你怎麼知道？！」

遠端的老姊還先罵了他一聲白痴，「你傻啊，也不想想我跟辛西亞還有然同進退幾年了，當我的眼睛平常被閃好玩的嗎。」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那、那……」反而讓褚冥漾一時反應不過來下一步該怎麼辦。

「你在擔心怎麼過老媽他們那一關。」反倒是另一端的冥玥繼續一針見血道出他的疑慮。

想說的都被說光了，褚冥漾也只得點頭承認。

「我們的爸媽不是那麼死心眼的人。」他聽到老姊這樣跟他說，「等你準備好了，再親口跟他們報備一聲也不遲。」

褚冥漾對早已看穿他，並同時諒解他的姊姊欲言又止，最後也只是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知道老姊也不想聽那些噁心巴拉的感謝或感性的話語。

「你不用急，但也別太讓老爸老媽擔心知道嗎？」另一端仍是一副他應該聽得懂她在說什麼的語氣。

「我知道了。」長久以來的姊弟默契向來如此，「姊，謝謝你。」他還是忍不住朝一直以來都還是這麼了解他的人撒嬌了一下。

「謝屁，晚上記得回來就對了。」老姊最後撂下這句話就果斷收線了。

褚冥漾被動地結束了通話，但老實說，心中的大石頭卻也確確實實地放下了一半。

「跟你姊講完了？」留給姊弟倆對話的空間，冰炎待通話結束後才適時地步回客廳，然後把吹風機遞給學弟。

他無意偷聽，只是安靜的屋內不免使直屬講電話的聲音清晰易耳聞。

褚冥漾點點頭嗯了一聲，擦拭過的頭髮三兩下就被自己吹乾了。

冰炎靜靜地等候學弟弄完，然後就看到抬起頭的表情總算對他露出了讓人放心的笑容，自己也被笨蛋影響，跟著勾起淡淡的弧度。

所有事情只要有任何轉圜的餘地，那麼一切都會變好的。

「走吧，我送你回去。」

「對了學長，這樣的話，我回來的那天你有空來拿潤餅嗎？」

冰炎說了聲有，「你回來的時候說一聲我就會過去，代我向阿姨道謝。」他將電器用品物歸原處，然後拉著陪他一起回家的直屬走出前院，不忘轉過頭賦予小小的祝福，「還有，兒童節快樂，褚三歲。」

褚冥漾聞言立刻板起臉，「都說了不要這樣叫我，學長你又在消遣我了！」

「我也說了叫你不要亂跑，褚三歲。」冰炎完全不放在眼裡，就這點殺傷力還想兇到哪？

「我錯了，拜託你收回綽號！」褚冥漾噎了一下，只好老實認錯。

嗤，適合你的節日就別不好意思承認了。冰炎哼笑了聲。

而往後的每個今天，都將是屬於我們的紀念日。

TBC

※

學長老家格局–〔三居室木質平房〕。